沧玉没说什么抱歉的话,不曾将责任揽在自己的头上,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跳跃的火焰,仿佛看见火焰背后那个冷漠而年轻的生命,烛照跟他不同,没有那么多阴暗与计较、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没有那么喘不过气来的压力,应放的放,应在乎的在乎,不似沧玉这般贪心。
“好。”最终沧玉只是说道,“你会看到的。”
玄解不知道沧玉要怎么做,不过他相信了,就点点头,一跳一跳着回到火海里去了。
火灵地脉里只有火,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没有碧色青草,没有天空朗月,甚至没有声音,时间在此仿佛都毫无意义,生与死在顷刻间停滞。
玄解对世间有无数好奇心,可这些疑问与好奇并不是非要解答的,如果真的没有办法,他只要与沧玉待在一起,就觉得世间处处都很逍遥快活了,就如同始青一般,即便是等待的时光,都觉得幸福而充实,因为她知道浮黎终究会回来,他们终究会在一起。
比起许许多多没办法确定的东西,这种有答案的等待,简直算不上折磨。
之后的几日里,沧玉经常会梳毛,他的九条尾巴蓬松柔软,毛色雪白,石梳稍稍拂过,偶尔能得到棉絮般的软云,很快就聚集成了几个小团,让玄解不免有点担心沧玉就这么秃了尾巴毛。又过了几天,那些雪白的毛团被沧玉强行捏成诡异的兽形,用浆果与草的汁液画上脸面,勉勉强强可以看出是他们俩。
玄解觉得很好笑,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那几个泥偶,现在已经没有了,不知道是消失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他被剖开心肺的时候,也许是某个不知晓的光阴里遗落了,于是伸手去摸沧玉的那个毛团,烧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险些将整个毛球都毁灭了。
等沧玉回来的时候,玄解潜伏在火海里装死,任由他面对被烧出焦灰色的毛团狐狸。
沧玉看着那无辜的毛团,倒是并不气恼,只是平静道:“这普天底下就这么两只,你要是不小心毁了,就没有了。”他捏了好几天的毛团,那九条堆在一块儿的尾巴肉眼可见地缩水了一小圈,终于慢慢长出条新尾巴来。
这小小毛团到底是从沧玉尾巴上掉下来的,说不上是什么神物,可多多少少也能抵抗下火灵地脉的炎热,可要是玄解出手,那是绝没法子幸免于难的。
玄解自知理亏,并不敢多说什么,他隐隐约约意识到沧玉想要如何实现自己的诺言了,只是那念头并不清晰明朗,不由得心中暗道:要是沧玉拿他的尾巴来给我描绘天下盛景,恐怕真的秃了都描绘不了万分之一。
沧玉总是出乎玄解的所料,不论是什么事情。
在那两个毛团做好的第三日,沧玉走了,不知道去向,最初时玄解以为他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的,可直到青丘狐族的小胖狐狸在门口大声叫喊时,玄解才隐隐约约意识到,沧玉似乎离开得太久了。
火灵地脉里没有日月,自然没有时间的概念,长与短并不确切。
玄解在洞里找了许久,终于确定,沧玉走了——直至今日,他守了玄解二十一年。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二月节, 惊蛰。
宜出行、嫁娶、入宅;忌安葬、动土、祈福。
小道士挑了个黄道吉日,收起自己的小包袱快快活活下山去, 他今年十五又三个月, 换做山下的人大概早已娶妻, 手脚快些的连孩子都已经出生了, 可作一个道士,这样的年纪却还太小了,小到这还是他第一次下山,第一次临危受命。
年轻人对这大千世界自然有许许多多的憧憬与迷恋,小道士身担重任, 并不敢过分贪恋红尘,可是他步行于繁华的尘世间, 又禁不住着眼于万千色相。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的初始带来勃勃生机, 几乎是凡人最为喜悦的时刻,熬过漫长乏味的冬天,压在雪下的种子终于发出芽苗来, 迁徙的鸟群纷纷归来。
小道士穿着一身素色的道袍,配着桃木剑,牵着一匹小毛驴,柔和的春风拂过脸庞,街上的小贩殷勤叫卖,对面的茶楼上传来琵琶与说书人的歌声,春山如墨, 碧水清澈,日光洒落下来有说不出的温暖。
他在清心寡欲的山上修行多年,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动人的景色,就连往日看惯了的碧空都显得别有不同了起来。
然而小道士还没有意识到人间的美丽大多是建立在钱之上的。
小道士的路程很漫长,他要走过两个国家,涉过一条江,翻过十座山,去找隐藏起来的青丘。
因此小道士的师长给他准备了非常非常多的钱,这让小道士过了很惬意的两个月,只是两个月一过,他的住处就从大客栈变成小客栈,再从小客栈变成小小酒肆,又从小小的酒肆变成了民宿,再到最后,他就只能露宿在荒庙之中了。
小道士并不为自己的衣食而感到忧心,因为他发现这个世界原来并不全是美丽的,还有许许多多可怜的值得同情的人,于是他的钱囊大开,银钱源源不断地流了出去,流向那些快要饿死的贫民。
他自己虽然吃得不好,但是想到这些人不用因为一口饭而死去,便觉得馒头都香甜了起来。
有好心的老板关切问他:“你这样施舍固然是好,可是财不露白,恐怕会被人盯上,而且总有人是故意来骗钱的。”
小道士却不在乎:“只要我给出去的钱里,有人能因此受益,那就不算白给。”
不过的确有很多贪心的人盯上了小道士,他只好避开热闹的城市,往偏僻荒芜的路上走,其实他的钱袋早就空了,可是人的贪婪是永远不会清空的。
小道士晚上与鬼神的泥塑睡在一起,白天则拼命地赶路,他仍然是那样热心善良,就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刚下山时那么美丽动人了,甚至变得有些阴森可怖了。有时候谁家中了邪,遭了灾,小道士还会进去帮帮忙,他的修为不算很深,可比起招摇撞骗的神棍与假道士,却已是顶天的厉害人物了。
这一天小道士又帮了别人的忙,有个村子在祭河神,准备将漂亮的小姑娘丢进水里去,他一剑刺出如龙,轻松将河水里吃人的大泥鳅挑上了岸,吓得摆开好几桌神位贡品的骗子钻到了桌底下去。
那大泥鳅长得真大,腰粗得像是皇宫里的盘龙柱,头大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臭道士。”那大泥鳅离了水,简直要没了半条命,叫道,“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害我性命,损我修为。”
小道士嘻嘻笑起来,做了个大鬼脸:“你既然害人家的命,我自然就害你的命。”
村民与村长们围聚过来,“小神仙”、“小道长”不绝于口,那哭哭啼啼的祭品女子盈盈走过来福了福身,他们没杀那条泥鳅,只是哄小道士吃了好饭好菜,请他去村长家中睡觉。
小道士吃饱了肚子,只觉得格外困,于是打了个大哈欠,将包袱死死绑在自己的身上,趴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夜深时,小道士听见了哭声与嚷声,有人喊着失火了,有人叫着救命求饶,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起身,想抓自己的桃木剑,发现剑已经没了,连带着身上的包袱都不见了,只有怀里的木牌子在暗夜里发着光。
“小子,这是你的包裹吗?”
烧得摇摇欲坠的木屋快塌了,可不知哪来的力量,将所有残破的材料都定在空中,一个人分开大火走了进来,他手上还拿着小道士的黄皮包袱与桃木剑,轻轻抛了过来。
小道士急忙将包袱翻看一遍,什么都没有丢,倒是怀里的木牌轻轻飞了过去,落在那个人的手里。
“小道士。”那人问道,一双凤眸似笑非笑,他穿着身白衣,像是冬雪塑出未化的神像,在春日尚未消融,“这个木牌子是哪里来的。”
小道士老实回答道:“是我师娘给我的,他说要是路上有什么麻烦,会救我的命,还能带我去青丘。”
那人“哦”了声,漫不经心道:“你是酆凭虚的徒弟。”
“正是。”小道士跳下床,老实巴交地点点头,对着那陌生人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搭救,不知道发生何事,外头的村民可无事?”
“村民?”好心的前辈脸上露出丝讥讽笑意,“正是这些村民放了这把火,想烧死你呢。”
原来那泥鳅精并非是胁迫村民的恶怪,他与村民早有约定,每年吃一个女子,便保佑村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些摆供桌的假道士并不是来驱魔卫道的,而是来供奉那鱼怪的。因此小道士一来,自是挡了人家的财路与生计,他们见小道士身手不凡,不敢明着下手,便在饭食里下药,偷了包袱与桃木剑,准备将他活活烧死。
“如何,你后悔做好事了吗?”那前辈问道,他似乎对谁都不大在意,脸上挂着冷笑,谈不上恶意,只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让小道士想到冬日的雪,看着美,飘进脖子里又冷得直打哆嗦。
小道士摇了摇头,他并不觉得遇到恶就要否决善,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这片火海蒸得他屁股发烫,而门口被坍塌的木材挡住了,他颇为诚恳地问道:“前辈,我们可以出去谈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