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解支起身来,到处看了看,那火池不时窜出丈长的火焰,底下红黑色的流浆煮沸般缓缓涌动着,在这不大不小的池子里无尽循环,轻嗅了两下,几乎要醉倒在石台上,蠢蠢欲动地用自己的前爪去试了试,只觉得温暖无比,他这时的身躯太小,圆圆滚滚,险些整只兽都滚进了火池之中。
那紫衣人回来得很快,将落在半空中的玄解提回了自己的膝头。
这次紫衣人自己坐在了石台上,他端来一杯酒,酒中佳酿火红,清澈见底,一手执着酒盏,一手抱起玄解,将这佳酿喂入小兽口中。
“你年纪不大,性子倒是凶蛮,吞了千年梦魇尚不知足,还敢强行施展。”紫衣人言语虽不客气,但并无斥责恼怒之意,语调甚至带着些许笑意,模样可亲,“饮罢这杯流霞酿,你且活动活动身体。”
玄解才知道自己喝了一杯流霞,他模模糊糊想到之前云海下的光影,心道原来那也可以拿来酿酒吗,不知道能不能留一点给沧玉。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玄解就发现流霞酿全进了自己的肚子,一滴都没剩下。
紫衣人将他放在地上,倒不管他,而是随手将穹顶上的黑夜摘下,铺展于面前,这黑夜瞬息变化,偶是大漠黄沙,偶是江南春柳,或是日落沧海,或是云游碧落,无尽高耸山峰,万千险滩溪涧,大千世界无数,直到光芒微微闪动,露出了舒瑛的面容。
玄解站在紫衣人脚边努力仰头看,见到舒瑛就等于能见到沧玉,可无论他多努力在这片画影之上搜寻,仍是只能看到舒瑛在学堂之中认真读书的模样。
“我死了吗?”玄解问道,语调平静。
“你怎会那么容易死。”紫衣人重新将他抱起,口吻略有些许心疼,缓缓道,“若非外力强行将你斩杀,否则这区区魇术,还害不死你。”
他说来平平淡淡,好似那令人头疼的魇魔全然不值一提。
玄解不喜欢被人抱来抱去,沧玉是唯一的例外,然而他在这紫衣人怀中只觉得有几分懒洋洋的舒适,如同鸟儿归巢,又似游子归乡,一时半会不想动弹,更何况他方才冷怕了,倒非常识相,半点没离开的意思:“那他们死了吗?”
“你很关心他们?”紫衣人听起来有些诧异。
“不——沧玉会不高兴的。”玄解颇为平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很快就沉默下去,闷了半晌才道,“沧玉呢,他去哪儿了?”
紫衣人伸手抚过玄解的头顶,温声道:“此处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玄解不解道。
紫衣人轻轻叹了口气,神情略有些凝重起来,仍是回答道:“此处是日月池,这火池是阳,那冰池是阴,你与火池同源,因而我将你放在石台之上却不让你下去,是因你全身倘若落入池中,便会化为同源,那是你以后要做的事。”
玄解又问道:“以后?”
“不错,千千万万年之后,待这世间再灭一个大轮回,再循环过一程,你便能长成真正的烛照,这高天烈日,万千光辉,就皆是你的化身了。”紫衣人淡淡道,“不过此刻你还是个孩子,还需再等三十万年,才算有些能为。”
三十万年。
玄解有些茫然,这数字对他而言太过漫长,三百年甚至三千年对如今的他而言都已是一段不朽的光阴,难以度过的漫漫岁月。
此时玄解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何处,这是远比梦中梦,境中境更遥远的地方,确切来讲,是混沌之中,这火池是生,这冰池是灭。
这是烛照与幽荧的圣地之所,太阳与太阴生分两仪交汇,定下天地之道,万物生存的起始点,同样是终点。
万物自有枯荣,生灵各有寿命短长,周而复始,往复循环,天帝为天道授命,得长生无极,然而万载消磨,无限光阴,甚至连天道都不会永存不朽,它会崩溃塌陷,而后再创一个崭新的蛮荒世界,从头再来,不曾更改。
唯有日月永存。
玄解此刻就在这永存不灭之地,观看周天星图,凝视日月旋转流动,却对此一无所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玄解问道,“我又是什么?”
二十年足够玄解从不谙世事的痴儿变成个聪明的青年人,他与妖族生活在一起,脱不开天道定下的规矩条文,却对自己一无所知,时光快得令人咋舌;然而二十年又是如此简短,简短到沧玉闭关眨眼消失,紫衣人展袖间景色变迁不堪一眼。
莫说二十载尘寰,便是二百年,二千年,甚是上万年,对紫衣人而言同样不过弹指一瞬间。
“你想做什么,就是什么。”紫衣人柔声道,“你落入梦中之梦时,我已察觉到你的身影,可惜那魇魔太过弱小,我未曾追踪,直至此刻方才发现你。”
他虽不曾解答玄解最想知道的问题,但好歹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异兽。
“你身躯羸弱不堪,又妄动法力,你那身躯受不住便要强行长大,因此才昏厥过去。”紫衣人微微笑了笑,“那魇魔弱小,你却强大,因而我才能寻到你。”
玄解皱眉道:“这是一场梦?”
紫衣人闻言一笑,缓缓解答道:“你怎知不是另一处真实?”
玄解不是蠢货,他听得见紫衣人的自称,同样听得出来对方的宠溺与纵容,沧玉当初在礁石边的言语宛如预言般在耳畔响起,他本以为自己见到父母多少会有些好奇心,然而他此刻只想见到沧玉。
“我想见沧玉。”
玄解平静道。
紫衣人淡淡道:“他在第三境。”
话音刚落,星图上便出现了沧玉的容颜,憔悴不堪,只勉强挂着笑意,与天仙女正在说话。
“我要走了。”玄解调转过头,打算往外头跑去,哪知此处竟形成个无垠的空间,四周墙壁门窗统统消失不见,唯有日月流转,星辰分布,一时呆住。
“爹爹不能随你去。”紫衣人落寞道,“好孩子,你不跟我归家去吗?”
玄解摇了摇头。
紫衣人微微一叹,伸指在他额间轻轻一点,目光变得深邃幽暗起来。
“去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仙女与沧玉实在是无计可施。
一妖一仙本想着玄解既是受伤昏厥, 那么渡过法力使他恢复就能解决一切麻烦,哪知道连房门都寸进不得。房间被完全闭合上, 仿佛内在有人张开结界困住玄解一般,然而沧玉刚从里面出来, 所以只可能是玄解本身所为。
天仙女不信邪, 伸手贴合在房门之上, 试图用神识侵入其中,然而不过片刻,她就惊叫着苏醒了过来,连连后退三步, 险些没栽倒在地上。
“他……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天仙女喘息着,神魂未定, 她的双眸一阵阵发黑, 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那里面是一片无穷无尽的火焰, 如同海浪一般层层涌来,铺天盖地,仿佛是火的世界,甚至比丹炉火更猛烈。
天仙女不过呆了片刻, 就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焚烧殆尽。
“你还好吗?杏姑娘。”沧玉水火不侵,可也遭不住极寒与极炎, 天仙女刚退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仿佛是个小太阳一般, 他下意识避开两步,不敢上去前,只谨慎询问道:“有何处伤着吗?”
天仙女摇了摇头, 她眼前黑了好一阵,慢慢的才能见到些微光芒,心下不由骇然,便知自己倘若反应迟上半拍,只怕这双眼睛就废了,后怕之余,不由得思索起来:“倘若房中只有玄解,那么方才所见就是他的本源,气血如此充盈旺盛,更胜烈日,难不成是什么蛮荒的异种。”她摇了摇头,试图甩去眼前的重影,定下思绪沉着应对,“方才我入内,他不像受伤,倒像是闭关,如果沧玉所言不假,只怕这异兽非是受伤休眠,应是要蜕变了。”
妖兽的成长时期是有长短之分的,大多数需要百年千年,天仙女不知道烛照特殊,按常理来思考,她与沧玉玄解都不算熟悉,更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异兽才不过二十来岁,只当他是临近变化时期,又被心魔一击提前引发了蜕变,不由得花容失色。
“咱们得将他带出去。”
“带去哪儿?”再有天大本事的人,最亲近最重要的人受了伤,都不免六神无主起来,沧玉此刻只是强作冷静,其实慌得脑子里什么想法都快没有了,他见天仙女都受了伤,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怎么了?”
天仙女穿着一身红衣,更衬出脸色惨白,她长吸了一口气压制五脏六腑如焚的痛感,脸色微沉:“我们得将他带到海上,我去跟龙王打声招呼,将海域空出。他绝非是凡种,沧玉,你要做好准备,我怕他蜕变之时,千里都会化为焦土。”
沧玉愣了愣,声音沙哑道:“蜕变?那……渔阳岂不是?”
此话不必多提,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心沉往了无尽深渊,倘若玄解蜕变的速度变快,恐怕送不到海上就真的要把整个渔阳变成烤串了。
“走吧。”天仙女冷静道,“当务之急,还是得将他送往无人之处。”
如果不是事情真的太严重了,她现在就想不管不顾掐死沧玉,然后再掐死玄解,凭什么他们仙家在人间战战兢兢学规矩,这两个大妖就能胡作非为随便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