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差点没把沧玉吓死,他伸手去摸了摸,指尖几乎被烧成了焦炭,痛得他两眼浮出泪来,随着妖力缓慢恢复,才缓慢意识到那大概是玄解身体里的火焰凝聚成了液体,而不是什么血液。
感情玄解是个岩浆成精。
沧玉甩了甩手,有点无从下手,这感觉就像养了只正处于防御状态的刺猬,要是放着不管,对方能毁了这场喜事;要是下手管,少不得自己被扎得满手是刺。他没注意自己的眼泪此刻正一往无前地顺着脸颊轮廓落下去,滴在玄解的脸上滋滋作响,冒起一小屡可笑的青烟,可玄解感觉到了。
他还以为下雨了。
那就太冷了,姑胥那场大雨始终还在玄解的脑子里徘徊不去,他想起来就觉得身体里每块骨头都在发冷,于是拼命想挣扎起来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玄解看见了脸上挂着泪痕的沧玉,一时愣在了原地,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正欲伸手去擦拭掉那浅淡的痕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人形与原身之间来回徘徊。
玄解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伤到沧玉了,这种冷比那日姑胥的雨更可怖,无孔不入的寒气钻进他的五脏肺腑,每根骨头的缝隙间,如同锉刀切磨,叫他痛不欲生。
“你哪里疼。”玄解缓慢而温吞地询问他,固执地睁开眼睛,不去思考那困扰他的睡意,他太累了,没办法好好打量沧玉,低声道,“怎么不在外面。”
他听见了那震耳欲聋的欢笑声与锣鼓声,疼得头几乎要裂开了,可那是沧玉喜欢的世界,喜欢的热闹,喜欢的——一切。
“我不疼。”十指连心,其实沧玉痛得要死,然而他们之间已经有一个倒下了,另一个总得表现得坚强点,不过是点小伤,没必要大呼小叫,只是他不敢再去碰玄解,扯着被烧焦了大半的被子不知道该给对方遮头还是盖脚,轻叹道,“倒是你,你哪里难受吗?”
玄解的耳朵在轰隆隆作响,那些欢乐的笑声与乐律混杂成一块,他的眼前泛出斑斓光芒,几乎讲不出一句话来。梦魇的能力在反噬他,那本就是难以掌控的能力,他初次尝试就拿来控制沧玉这样的大妖,倒累得自己被拖入其中。
“我好冷。”玄解如是说道,他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姑胥的模样,“他们好吵。”
好冷——
冷!
沧玉只觉得时空似乎短暂停顿了下,他看见自己的白发无风自动地漂浮在空中,如水母在海中游动,触须正无忧无虑摇曳时被按了十倍的慢速播放。
玄解重新闭上了眼睛,他倒回床上,热气似乎消散地无影无踪,窗外的欢笑声与乐声都停了,这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之中忽然飘洒进雨声。起初很轻,而后就变得颇为嘈杂,沧玉几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伸手去摸玄解的脸颊,对方已经没有那么热了,正熟睡着,眉心微微蹙起,似乎不太安稳。
沧玉推开门出去,却发现整个渔阳天翻地覆,更精确些,他们已不在渔阳了。
这是姑胥。
“沧玉!”
雨中传来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沧玉定睛看去,穿着一身嫁衣的天仙女就远远站在门边,她已将红色的盖头掀下,人间的脂粉将她装扮得极美,此刻满脸怒容,怒火几乎能烧穿雨水蔓延到他的身上。
这说不准本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日,现在彻底被毁了。
沧玉觉得自己发憷得合情合理,将心比心,换做是他跟玄解结婚当天,好心收留的“人”恩将仇报来捣乱,他会直接削掉对方的脑袋。
“这是怎么回事。”
天仙女气势汹汹,她一双明眸被雨水洗得发亮,剜出匕首般的锋利,她看向被沧玉挡在身后的房门,口吻比冰雪更冷,比利刃更令人胆寒,难以置信地看着沧玉:“你居然在凡人聚集的地方藏了一只魇?你疯了吗?”
沧玉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冷静道:“玄解他不是魇,他只是……他只是……”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吞过一只魇。”
“他吞了一只魇——”天仙女看起来被震住了,大概她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听说过这么扯淡的事,半晌才出声道,“那……那你更不该带他来渔阳了。”
沧玉摇了摇头道:“不是他的错,杏姑娘,是我的错。”他走出来站在雨水之中,冰冷的雨不断冲刷着天狐的脸颊,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清晰可闻,神情冷静无比,“他本来没事的,是渔阳最近进了心魔,我一时不慎中了招,才使得他变成如此模样。”
“心魔。”天仙女稍稍分了神,她下意识道,“原来那几件人命案子是心魔在捣鬼。”
要是往日不识得情仇爱恨,天仙女说不准要厉声斥责沧玉管教不严,此刻她自己都是红尘中人,自然对情情爱爱心领神会,又怎会不明白沧玉此刻心境,更何况若真如对方所言,这只不过是一场意外,自然是怪不了任何人的。
“罢了!”天仙女万没想到她成个亲没遇到天庭阻碍,倒被两个大妖无意打扰,心中始终存着点怒气,因此口吻听起来颇为愠怒,好在她公私分明,是是非非颇为清楚,并未闹性子耍脾气,而是强忍怒气道,“此刻说这些也无用,还是将玄解救醒,再让他收回魇术,否则一日两日还可,时日一长,渔阳百姓怕是要活活困死。”
沧玉当然没有意见,他点了点头,请天仙女进去,这次他是真的有点想念棠敷了。
其实沧玉还没彻底回过神来,反应虽然过来了,但神智跟情绪还没有彻底跟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要做什么,情绪却好似打了麻醉一般麻木不堪。
沧玉甚至不敢缓过神来,倘若缓过神来,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外头被魇术笼罩,熟睡的玄解倒是不受半分束缚,他睡得很沉,只是心中始终挂念着沧玉的两滴眼泪,因此并不安稳,连带着梦境都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似乎能听见天狐温柔而心碎的声音。
远远的,玄解在一片白雾里看见了个紫衣人,不知怎么,他一看到那背影,就觉得心中温暖了起来,全身上下的寒意都消散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孩子, 过来。”
那朦胧光芒之中,紫衣人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忽然转过身来缓缓半跪下,温声道:“到爹爹这儿来。”
玄解懵懵懂懂, 往前跑了两步, 他越跑才发现那紫衣人竟大得出奇, 低头瞧了瞧, 才发现自己是缩了尺寸,竟形似当年刚出生不久时的模样。这迷梦之中昏昏沉沉, 玄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循着声音跑过去,一头栽在了紫衣人的膝头。
“我儿受苦了。”
紫衣人的声音轻柔, 说不出的感伤爱怜, 他将小小的玄解抱在怀中, 半点不畏惧身上冒出的火焰,反倒伸手安抚般抚摸着兽身粗糙的背脊。前方为他们亮起了光, 照出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来, 紫衣人轻飘飘走过去, 洒落一地月辉,四下就成了无尽的河流,远处是青青高山,当中立着个居所,正是依山傍水的好去处。
光芒渐盛,玄解被抱在紫衣人怀中, 越走便越觉舒坦,浑身都放松了下来,那些嗡嗡作响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消散开,只觉得说不出的温暖舒适。
只见得近有高崖峭壁,奇峰险峻;远有碧浪银涛,滚滚奔涌。雾气蔼蔼,枝有凤凰栖;清风瑟瑟,石上青鸾立,皆生得丰毛疏肉,形秀态美,见着紫衣人归来,不由得一道鸣叫出声,霎时间万花齐放,百鸟朝来。
山森森,花艳艳,流水跌宕又清澈见底,如天生翡翠酿琼浆,凿出这无边山水,玄解好奇地四下打量,想到沧玉不在此处,又觉索然无味,垂头丧气地趴在紫衣人手臂上。
此处没有日月更迭,不见天光;没有星辰轮转,不见暗影。紫衣人走得不快不慢,不过片刻,就走上绵绵云层之中,行动于烟霞之间。
腾云驾雾不算是什么难会的法术,可如紫衣人这般与天地相融一体却是难事,玄解琢磨不透他的来历,索性不去思考,远远看见九天之上光影浮动,变化万千,那青鸾并着凤凰绕着烟霞飞舞,显然是为他们开道。
这云海终有尽,远处浮现出一座宫殿来,隐隐约约,如寻常飞鸟大小,可见距离极远,哪知紫衣人站定下来,一步踏出,只见得虚空变化,青鸾与凤凰褪去这身羽毛躯壳,化作一男一女,将大门缓缓拉了开来。
殿中摆设却是十分寻常,只是隐约透着说不出的古朴气息,好似混沌初开,阴阳未分,玄解从未感觉到如此强大的压迫感。
这殿中并无其他东西,只有两口池子。
一边是寒气森森的冰池,另一边却是热气逼人的火池,火焰凝结成流水的模样,粘稠厚重,在池子中缓缓流动。
紫衣人将玄解放在火池边的石台上,这才站起身来,雍容道:“你且在此处休息一番,我去取些东西来。”言语之中,说不出的纵容慈爱,道不尽的怜惜轻柔,伸手抚过小兽的脸颊,如清风加身。
他生得自然不如沧玉那般美艳,然而自有一番贵气逼人,满头青丝唯有两鬓霜白,展袖轻挥,只见穹顶之上星垂平野,点点光疑坠,片片月云收,照出一番无垠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