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承沛立在酒楼大堂原本搭来唱戏的高台上,深深一揖,朗声道:“家仆赵大前阵子惹事生非,给诸位添麻烦了,鄙人御下不严,特备了酒菜,向诸位赔罪认错。”
台下当即便有人站起来,义正辞严道:“下人家丁犯的错,哪有让主子致歉的道理?穆公子为人咱们都清楚,不必如此。”
穆承沛风度翩翩地颔首,一脸诚挚,叫不明真相的人看见,还以为他是被连累的。
……实在太恶心了。
如铁本来与穆承渊一起待在二楼雅间,因穆承渊身份贵重,诚王府为其备了单独的位置,不必在大堂里人挤人。穆承沛所在的台子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一清二楚,如铁深知真相,被恶心得不行,正好睿王有事离开,他便想悄悄溜下楼去透个气。
当然,这次他没忘拉上玄亮,上回被桃夭钻了空子,也是他一时任性所致,蒲公公后来奉睿王之命念了他足足一个时辰,可不敢再独自行动了。
他眼尖地在大堂那堆人里瞥见了云晞,云晞似乎在与一个面生的少年公子交谈,待如铁兴冲冲赶过去打招呼,云将军却不见了。
奇怪,云美人去何处了?
如铁左顾右盼,一个不慎又在宾客中见到了穆承涣。穆承涣是穆承沛他哥,想不到也跑来看弟弟的热闹,还和同桌的人边吃边聊得起劲……
如铁嘴角不受控地抖啊抖,睿王殿下对五公子的评价浮现在他脑海里,只有三个字,不着调,果真精辟得不行。
大厅此时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食客,穆承沛怕全是达官贵人太假,特意从府里调了些人手,换了衣物过来充作百姓,就算他说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他们也会连声附和。
不过几句虚词,穆承沛说完便俨然拿出了主人家派头,跟随在诚王身边,时不时与贵人们交谈一二。如铁想听一听百姓的看法,与玄亮找了个看上去全是普通人,最靠外的桌子坐下。奇怪的是这些百姓要么闷头吃饭,要么在穆承沛大言不惭时齐刷刷叫几声好,如铁心里直泛嘀咕,明明那天围观碰瓷的人里也有帮自己说话的,穆承沛至少不是不知情,难道就没有人质疑一下,还是说百姓都惧怕诚王府呢?
如铁无意间掉了一根筷子,低下头去,只见与他坐一桌的人穿的都是崭新的布履。而他在大街上见过的平民,大都是灰扑扑的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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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懂了,难怪这些人没有异议,因为十有八九都不是真的百姓。
好大的胆子,居然自编自导了一出戏,如铁心里气不过,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泄愤。
玄亮看在眼里,适时劝道:“公子别气,还是先随属下回去吧。”
如铁点点头,转也转过了,周围一圈都是诚王府的人,感觉不太妙。
第29章 微服
如铁正要回雅间去, 他近旁的空座同时坐下来两个人, 一位是包了头巾、皮肤黝黑的农家青年, 另一位则是身穿锦袍、温文清俊的中年男子。如铁好奇地朝他们多看了几眼, 这二位一穷一富, 一俗一雅, 完全不搭调,怎会坐到一起, 还时不时说上两句话的?
青年听了一会儿穆承沛之言, 毫不避讳地对中年男子道:“这位老哥, 我就说,反正从来都是下人不对,贵人主子们清清白白, 哪里会犯错呢。”
这青年嗓门颇大, 惹得同一桌的“宾客”纷纷皱眉,坐得离他远了一些。
中年男子有些不悦,仍好声好气道:“口下留德。穆……公子纵使有错, 也非十恶不赦之徒, 他既诚心道歉, 就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道歉谁不会, 诚心可未必。”青年咧嘴一笑, 顺手拍了拍身上所穿的布衣,讥诮地道:“看见我这身衣裳没?若不是我向人借来了一件干净衣服, 又托了点关系, 酒楼门口的伙计都不会放我进来, 这便是你所说贵人的诚心。”
男子尴尬地环顾左右:“怎么可能,这里的百姓难道不是……”
青年把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道:“听说都是诚王府的人。”
如铁大吃一惊,他方才偷偷扫过一眼青年穿的鞋,乃是一双货真价实的草鞋,说明这的确是一个百姓。难道除了他,还有其他人也看穿了穆承沛的把戏吗?
男子道:“我不信。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青年灿笑:“因为我就是百姓,而他请的百姓,我一个都不认得啊。”
男子:“……”
如铁忍不住插嘴:“这位伯伯,是真是假,看一下他们的鞋就知道了。”
男子虽疑惑怎么冒出了一个小孩,仍依言低头去看,只见四周全是崭新的布履,男子并未觉出不妥来,待他的目光落在青年脚上那双难得一见的草鞋时,这才恍然大悟。
如铁笑道:“穆公子太周到了,不仅请吃饭,还请换衣,请换鞋呢。”
男子也笑:“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因如铁穿的也是布履,青年便对他直言:“小弟弟,若你也是诚王府的人,麻烦离我这个百姓远一点,免得谈不到一块去。”
“我?我可不是!”
我是睿王府的,可惜不能告诉你!
玄亮悄悄拉了拉如铁的袖子,如铁知道这是在催他走的意思,可是好容易遇见一个有见识的真百姓,他想让玄亮先等一等,嘿嘿笑着道:“我其实是来看热闹的,小哥你呢?”
这青年看上去二十出头,竟叫他小弟弟,如铁不甘示弱,也非要给对方加个小才罢休。
青年道:“听说诚王府包下了整座踏燕楼,吃饭不要钱,我当然是来混口饭吃的。”
“你们两个倒是坦白。”男子赞许地摸了摸下巴。
如铁与青年一同望向男子,与他们两个布衣比,中年男子着藏青色宽袖广身锦袍,腰上坠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玉,手上一柄折金扇,清贵逼人。青年了然道:“阁下恐怕也不是百姓,而是一位贵人吧。”
难怪会与穆公子一个鼻孔出气。
如铁一下子警觉起来,对着男子看了又看,这男子年逾不惑,仪表堂堂,身后不远处还悄没声地跟了一位家丁样的汉子,与下人丫鬟一堆的权贵相比很是低调,却一点不显寒酸,网文里的这类人,通常都有令人咋舌的另一重身份。
果然,男子不慌不忙,优雅地拱了拱手道:“说来惭愧,我家里有一点闲钱,穆公子的帖子撒得多,我儿子前阵子得了一份,我在家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一看热闹。偶遇二位,这厢有礼了。”
如铁噗地笑了:“这位伯伯,看不出来您也和我一样啊。”
都只剩下闲和钱了,该不会是什么便装大人物吧?
网文里,喜欢便装的大多是皇帝或者御史。如铁曾在太子府远远见过皇帝,这位中年人样貌与记忆中的皇帝不同,因此直接就排除了皇帝这个选项。剩下就是御史,或者是别的官员,他是与青年一同过来的,专往庶民百姓处凑热闹,到底是何居心呢?
青年道:“既然咱们都不是诚王府的人,实在没必要为诚王府吵吵。不如看热闹的看热闹,吃饭的吃饭,管他穆公子有没有诚心,横竖与咱们几个无关。”
如铁喜欢这青年的率性,笑着道:“也是,并非咱们能操心得了的。”
男子觉得青年说话太冲,可是这无意间遇见的小孩年纪不大,浑身上下都透着机灵,有心逗一逗他:“那你说,该谁操心呢?”
如铁想了一下,道:“自是该刑部操心,皇上操心。”
男子笑:“你虽年少,懂得却挺多。”
青年就是个话痨,按捺不住插嘴:“要我说,刑部和皇上,还不都跟穆公子是一伙的。我猜穆公子搞这么一出,后头就能免于责罚了。最近是不是都这样啊?听说太子殿下害得人家破人亡,皇上也发了个道歉书,与太子殿下比起来,穆公子纵仆讹几个钱,还真不算什么。”
男子微微拧眉,一本正经地纠正:“是罪己诏,不是道歉书。”
“……啊,有何区别吗?”青年面露不解,“反正就是道个歉,杀人放火就不追究了呗。这敢情好,赶明儿我来个劫富济贫,再叫我家老头来帮我道歉……”
“小哥,这可不行,你会被抓起来的。穆公子道歉有用,你道歉才没用呢!”
如铁乐得合不拢嘴,还得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否则这眉飞色舞的青年指不定就在大人物面前胡诌出一个话本子了。
“嘿,别当真,我就这么一说。”青年腮帮子上有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有些俏皮,“像我这种人,贱命一条,道歉谁买账啊,只能安分守己啦。”
男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喃道:“改过自新,莫非不好么?”
“伯伯,你弄错了。”如铁朗声道:“不是不好,而是并非所有的错都能被原谅。假若我砍你一刀,把你砍死了,我再向你道歉,伯伯你能原谅我吗?”
男子身后一直跟着的壮汉眼珠子一瞪,当即斥道:“放肆!”
“他只是说说而已,无碍。”
男子摆了摆手,示意如铁继续。
青年嗤笑:“人死不能复生,原谅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