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笙眼睛更亮:那你最爱吃什么?
我说:盐几压肉。拿五花肉做的,是我老家的下饭菜,我从小吃到大。五花肉炒芥菜干,炒好了不马上吃,要盛起来放在盖碗里压几天,最后蒸一下再吃。肥肉不腻,进嘴很鲜。
张文笙听完,扭过头去,似乎是在衣领上擦了一下嘴角。
我想起他说的“没换衣服”的事儿,的确,他穿的衣服跟我有些不同样,他上身套了一件明亮的橙色外套,领口肩头已很有些污渍,看上去肮脏得很,不像是新的。
我呢就还穿着离开军营时的军装,只是外套没了,留给我一件白的衬衫。这屋里的温度,舒适得好像不存在冷热一样。我昏了睡睡了醒几次,才发现自己丢了件外套,此前都没注意到。
我用胳膊肘戳戳张文笙道:等我们回去了,我让厨子多做几个菜吃。至少蒸碗盐几压肉来吃吃,好不好?
张文笙朝另一边让了让,不耐烦道:等我们出得去,你回去你的,我回去我的,就这么说定了。
我觉得他这人也忒没劲了,本来大家好好地一块儿说点吃饭的事情,他又偏要在这时摆出一副井水拒绝河水的假正经态度。明明是他逗着我说好吃的,弄到最后,又像是我在深深夏夜里,巴巴地给他送吃送喝。
而且还有一样,让我觉得更加沮丧——跟他说完了这几样吃食以后,立竿见影,我的肚子里就开始搅动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哀鸣声。
面包和汤还在的时候我没饿,现在我倒是饿了。
张文笙显然也听见了我这肚子饿得直叫,他还要明知故问:我听见你肚子里有声音……你现在饿了?
我不想在他跟前示弱,昂然道:哪有!你听错了!
张文笙道:只可惜此地没有什么桂花甜米饼、翡翠粥、盐几压肉……
这些菜名在我的耳朵旁边飘过都能让我的胃如刀割,我索性不说话了。
哪知道我不说话,这个房间却突然开始说话了。
真的,闹鬼了一样,这间囚牢自己,陡然发出一声叫喊。
这声音从地面渗出来,从墙壁和天花板上来,难以具体的辨明方向。我听见这一声时,一度有种自己被巨人含在嘴里边、而且他还在说话的惊恐错觉。
那声音是冲我来的,他呼唤我道:少帅!
声音并不熟悉,这个腔调我隐隐觉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此刻却又难以肯定。
那声音客客气气、妥妥帖帖,对着蜷在号子里的一个我,表功似地开腔:我来接您啦,少帅!
第59章 这是古装戏,你们不专业啊
七、
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真的妥帖到骇人。
按照这种气势,我心里想,大约牢房封死了的门都会霍然洞开,然后我被列队接引出去——要么重返人间,眼睛一睁就坐在家中屋里;要么就是长登天宫,马上就有青凤玄女接引,位列仙班了。
正思想着,那门居然真个向一侧滑移而开。我被吓得跳起来想找地方躲,奈何此地除了一个钢铁板床啥都没有。
张文笙道:好好表现,曹——少帅。我们走不走得掉就看你了。
我我我手都开始抖了:他们会干嘛?我要怎么应对?
张文笙低声道:你不需要应对,需要应对的是他们。你人在这里,历史时间流的完整性已经被破坏了,他们要担很大干系。
他没有仔细解释这事,事情发生得很急迫,也没给他什么时间让我搞懂这事。门开着,张文笙在背后推了我一下,我便向那敞开的门走过去。我发现他若无其事,跟在我的身后。
到门口,即能看见若干穿着长袍马褂的青年男子,站在这间囚室的门外。
怎么说呢……衣服大抵是我熟悉的,又偏偏有些不同样,领子不对,袖口又太宽阔。而且这几副脸孔,我基本都不认识。总之看上去非常的奇怪。
这些人看见我,全都打躬作揖,齐声道:我等奉命,迎接少帅。
我揉了揉眼睛,想扭头看张文笙,孰料他在我背后一推:不要停,往前走,当好你的少帅。
我往前走,终于出了这狭间。外面的路径,大抵也是白色、银色,有些天花板蓝色或橙黄色的光。
两边人簇拥上来,替我除了手铐,做出一副请我前行的手势。
地板通道是窄窄的一道,似乎用很多薄板拼成,用力点踩上去会发出空洞的声响。我想,这是栈桥吧?原来我们真是在船上,张文笙没有说谎。
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当中,有一个看见张文笙居然跟在我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立刻伸手去拦。张文笙倒不含糊,遇到麻烦马上抬我上桌:少帅,他们不让属下跟着您。
我的天咧,他的戏委实很足。
他都开口了,我哪能不救场,何况这种调调,我十分擅长。我站住,扭头叉腰,皱起眉头露出黑面:你们都是新来的吧!敢找张副官的不是?
拦着张文笙的人一愣,旁边另一个赶紧把他的手拿下来,与他咬了几句耳朵。那人也顾不上搭台子做戏了,背过身去就开始按着耳朵眼里塞的一个什么东西嘀嘀咕咕。
嘀咕了几句之后,他不住点头,声音略略大了些。我听见他点头道:好,好,明白了,请领导放心,我们懂的,保证完成任务!您放心。
他手一松又垂下来,再回头已是脸上堆笑,冲着张文笙就一嗓子:哎哟明白了!原来是张副官——张副官,今儿这个局呢,只请的咱们少帅。要不然您先回屋里候着,少帅需要您,咱们再来请您过去?
这人一声声张副官叫得齁甜,连我都看得到张文笙的小腿肚子一抽一抖。幸好他撑住了,给我递眼色,让我先别管他,跟着这帮人向前移动。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背后轰然一响,退路被滑门阻隔,刚才走过的一段已经看不到了,那些穿成伴当模样的陌生人,也就此分成了两组。这里简直机关重重。
眼下退不回去,也无法联络张文笙,我只能跟着领路的几个人继续向前走。
漫长的银白色栈桥略带几重弯道,这狭窄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也不知走过多远,路过多少扇没有打开过的门,终于,在一侧有一扇颇宽敞的门当中裂开,向两边滑移。他们引我进去,使我看见这间屋。
只见这个房间里的陈设、灯光,与我爸爸的书房且有个五六分的相似,只是陈设几乎全都不对,书架上放的书不对,瓶瓶罐罐、笔墨纸砚没有一件是对的。而且此处没有通电灯,里面还点着火烛,我爸现在读书看报都不爱用明火照亮了。
桌上摊着几份报,日期还是去年,跃入眼帘第一个大标题,是昨日的噩梦返来重新演绎。那分明是——《曹士越去越王山扫他妈的墓》。
我靠!这是想搞啥!
没有张文笙跟着,我这心里一阵的发虚,直觉得自己仿若是误入了盘丝妖精洞的唐三藏,保不齐接下来就会被人切片炸了。
然而面上又不能立时露怯,我硬撑着一口气,抢步走到书桌后,在我爸通常的位置坐下。
想了想,戏做全套,我又抬起双腿,把脚都翘到桌面上,运足中气吼出了一个很有爆发力的字眼儿:茶!
那个微妙有些熟悉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又缠上我来。在根本不对的书房里,在根本不认识的一群人环伺下,那声音“对”得蛮不寻常,就似我记忆中曾有过的模样。
那声音平平无奇,稳稳言道:少帅,您的茶来了。
太对了,跟我记得的一样,这一幕不像是戏,像是理所应该,它已经发生过很多很多次了。
我循着记忆,指了指书桌:放下吧,滚出去。
那声音不愠不怒,反而带着一点温文笑意,很平和地答道:是,少帅。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我的妈!我想起来这声音是谁了。我一激动一蹬腿,险些人仰椅翻。
我顾不上好不容易稳住的身体,用我脖子能支撑的最大幅度,扭头去看。
果不其然,就在咫尺间,我在仙家海上,在这艘没有一个角落对劲的船上,看到了一个完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人。
这才是今天让我觉得最不对劲的事——给我端茶的这个,正是我那个穿越来的秘书沈蔚仁。
第60章 吟魄与离魂,相逢已错认
八、
我瞪着沈蔚仁,沈蔚仁垂手而立平平和和地望着我。眼神跟以往一样,甚至还带着一丝应我需要而生的热切和崇拜。
戏是真的好,像模像样,特别正常。
啊呸,他本来就是我的人,至少曾经是。他做他自己有什么扮不了的?
事已至此,跟他摸黑对戏的事情我是干不了了,我索性伸手指着他的脸:你你你,你是沈蔚仁!你为什么也在这?
沈蔚仁脸一僵,随机调用满脸的皮肉,重新揉吧揉吧,还是努力做出配合模样。他可以说是非常敬业了,低头耷眼,小意奉承道:少帅,我……小的伺候您呀……
我打断他:少什么帅,你就说说!你为什么也在这艘船上!
沈蔚仁的脸色终于绷不住了,他在原地,显然是跺了一下脚,喃喃道:搞什么搞,历史研究部门下达给我们的信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曹士越曹少帅吗?你爸爸是曹钰嘛,民国三年在徐州就任江苏督军,难道全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