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笙回来这个房间以后,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叫曹士越对吧?你到底在哪里见过我?每个人都说你想见我,你想见我做什么?
我刚要答他,他一个箭步,把我推在墙上,手肘都压住我的脖子,自己的嘴巴都贴着我的耳孔说话:要小声点,他们肯定监听这里。
他的紧张态度弄得我也紧张了,勉力问道:额……是不是姓凌的在听!
我还记得“凌叔叔”的事,固然闹不清楚,但我依稀记得的是,沈蔚仁说他是最坏的一个,权可遮天。
张文笙的手肘松开了些:你知道凌局长……你以前也是反穿局的?
我拼命摇头:不对,我爸爸才不是啥局长,他可是督军!
张文笙疑惑道:督军?
我说:对啊,你是他的副官。
张文笙还是一脸的迷糊:副官?什么是副官?
我俩脸贴着脸,我才发现,这人跟我认识的那个张文笙很不一样,主要是头发要长一些,而且干枯蓬乱,他的脸也是脏兮兮的,满脸都是浮汗。
至于眼睛,看上去也是更红了,他的面貌,很像是很多天不睡觉已快熬干了的那种人。
他未必是我认识的张文笙……我想,樱子能变成啥茱莉亚,张文笙可能也有不止一个,眼下这个可说不好是哪一个,万一这是老张他哥大老张呢?
我忽然怯了,于是抖了一下,不再说话。
我不说话,张文笙却又开口了:都无所谓,我们互相认不认得都行。我就一句话,我准备跑路,你跟不跟?
我茫然道:要我跟个啥???
越、狱!——张文笙一字一字,贴着我的耳眼恶狠狠地重复说。
第57章 老张要我骗人家他是老张
五、
我跟张文笙刚认识的时候,他找我劫狱。
我俩之前一块儿做成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他教我从匪窝里越狱。
现在他又要我跟他一起,嗯,还是越狱。
这熟悉的味道,令人安心。
我想都没想,就说这个我在行,我可以。
我答得非常干脆,这个张文笙反而不说话了。大概是讶异于我的干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开口道:你叫曹士越?你以前在哪里见过我?那时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我?
我说:当初我在我家见到的你,那时的你,很干净,而且不凶……唔,也并不是不凶啦……
张文笙很暴躁地打断我道:直接说是哪年!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沉。他嗓子沙哑,音调都不大受控制,忽高忽低,听着就疯疯癫癫的。
我被他按着躲不开,只得用力思索了一下:去年……是民国三年。
他“哦”了一声,态度更凶了:在什么地方?
我抖了抖,道:我家啊……那天我家演白素贞,请白老板的雁鸣社搭的台子。
张文笙低吼道:真笨,问你在哪个城、哪个镇。民国三年,太破了,好像连电灯都不普及。
我望着他,忽然之间,想到一些往事,觉得委屈至极。我别过头去,从鼻子里挤出一句:我家的电灯还是你给装的。
听到这句话,张文笙微微怔住,然后很快恢复了他那副令人畏惧的汹汹态度。他冷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是不会认识的。以后我避开民国三年就行了。
他松开我,开始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
他穿的鞋底似乎很沉重,踩在纯白的地板上,声音拖沓连绵,是很大的噪音。
有好几次,我想要凑近前去打量一下,看看他此刻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什么态度。
但我不敢。
他来回走了一阵,扭过头来,对我说道:他们现在怀疑你是真的。
我说:不然我还能是假的?
张文笙道:假的多得很,他们还没遇到过真的。没有古人往未来跑,只有未来人干扰到古代去。他们现在怀疑你是一个真正的古代人。
我听得半懂不懂:你的意思是,我在未来的神仙世界?你的世界?
张文笙摇摇头:这不是我的世界,我们在……现在都在一艘船上,我们脚下这是甲板的一部分,我们被关在船舱。这艘船在古往今来飞驰,我不知道现在我们所在的具体时空及地理坐标。这艘船大家叫它“光轮号”。
我好奇道:这么说我们在海上?是要去瀛洲、蓬莱吗?
张文笙不答我,继续说:我们目前在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是真的,他们对你的态度会起变化。古人肯定没有办法自己穿越时空,一定是他们工作的失误导致你被裹挟穿越到别的时空。他们为了弥补错误,会让你告诉他们原来是什么时间、正在发生什么事,然后好把你恰到好处地送回去。
我心中一喜,忙用力点头道:对,我要回去!
张文笙道:如果你是真的古代人,你又真的认识过一个我……他们来找你时,你要对他们说,我俩是一道来的,必须一道回去。然后别的什么都别说,不要告诉他们具体时间、地点,这一切都让我来告诉他们。你什么都不懂,肯定说错,到时候露出破绽就完蛋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倒不是要思考,实在是对他的这些要求难以理解,消化不良。
我便坐回床上,心里想着,原来我在仙家的船上……若不是梦,我是死了吗?很多小说里都写的,要登仙界,必须先弃了凡蜕,方能抵达海上仙岛。
我都已经身在仙船,将要登仙岛,为什么还要再回到来的地方去,看着我爸把他老张突突好多枪?
我拨弄着那副颇碍事的手铐,嘀咕着问张文笙:我们既然在船上,不想跟他们走的话,为什么不上到甲板面儿上,直接跳船呢?
张文笙本来一张黑脸,听到我这话,居然噗嗤乐了一声。
你会知道的。他对我说道。你先照我说的做,总之,要让他们相信我是你爸爸的……你刚才说我是你爸爸的什么来着?
我小声补充道:副官。
张文笙道:好,就说我是你爸副官。
第58章 谈肉画饼论从前
六、
自我应允帮忙越狱,这一个张文笙对我的态度就好了很多了。
具体表现在,放饭的时候,帮我端了一次餐盘。
他还特别得意地跟我解释说:戴了这种手铐,没练过的连餐盘都端不起来,汤会全部洒掉。
他这个态度,仿佛帮我端个汤已是极大的恩惠与示好。
当然,汤洒了是很亏的,因为在此地一日只得一餐,有一个面包及一碗浓汤。
面包很硬不怎么好吃,汤又是甜的,味道很奇怪,我吃了一口就放弃了,全部推给张文笙。
他问我:不吃东西有什么力气跑?
问归问,并不客气,他用面包蘸着浓汤,三两口就把我那份也吃干净了。看上去他是很适应这种粗疏的食物了。
这人仿佛是一个经常往来号子的惯犯,在这间莫名其妙的纯白色班房里,他比住旅馆还自在。
我说:这些东西根本不是给人吃的。
听了这话,张文笙笑了。
他低着头,发出清晰的笑声,一时连肩膀都在抖。我认识张文笙这个人以后,从没见此人像这样笑过。固然这也不是什么舒心开怀的笑,他只不过觉得我这人说话有点逗。但是他毕竟是用整个身体在“笑”的,这就很难得。
他笑完了,又沉下脸:你是民国初年的公子哥儿,锦衣玉食惯了,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不具备,出去就得饿死。
我不乐意了:我现在就不饿!
这倒是实话,我醒来到现在,想来也有几个钟头,既没有饿的感觉,也没有想解手更衣的感觉。除了骨节酸痛,我没有什么更鲜明的感觉。我的身体像是被拉扯到四分五裂后复又草草缝合,现在也根本还没有完全合为一体。
张文笙道:你不习惯……你想想爱吃的东西自然就会饿了。
我顿时想起春天的夜里给他送的桂花甜米饼。
我说:有用米粉、桂花蒸的饼,甜的,入口即化……
这个张文笙当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我认识的实力拒绝了,说他不爱吃饼。眼前这个光听我说了句“入口即化”,他就吞了一大口口水,舌尖微吐,似乎已经感受到了米饼的甜味。
我想了想,换了一样,道:还有翡翠粥,用荷叶汤熬的,把新鲜嫩荷叶洗净切碎了煎出汤汁,那个汁就是翡翠色。加糖煮成香米粥,夏天要吃得清淡,我们吃这个。
张文笙本来蹲在我对面,像野兽一样,伸着脖子去舔手上沾的汤屑解馋,听我说到这里,他连舔的动作都停下来,蹲在地上瞪着我,眼神炯炯,都能放出光来。他看我的样子仿佛连我都吃得下去,我不是我,我就是一碗翡翠粥。
我有点说不下去了,顿了顿道:我忘了你已经吃过双份饭了。
张文笙吞着口水道:是的,我吃饱了,所以不怕听你勾我。你可以继续说,我听听就算了。你说呀,你说。
我便也蹲下来,就着蹲姿向他挪移了几步,我俩头碰头蹲在号子里,赫然即是一双一对一齐蹲窗的好兄弟。我靠着他与他附耳道: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最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