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咿——呀”一声叫,相当洪亮,声尾婉转圆润,听去还真是有点伶工精心磨练过的余韵,可见是真的会唱。我颇遗憾,向来没有听他好好唱过,以后也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叫得虽然雄奇诡异,移动速度得却是极快,冲进来的同时,张文笙也不过向后方划拉了半步而已。
他腿上有伤,动一动都还是瘸的,这时要闪避也来不及了,他竟就不避,任由白老板来抓。
白老板的手指,已几乎按在他老张的一双招子上,因是并不想把他戳瞎、弄伤在这里,没奈何,他又捺住劲把双手硬是往回缩了缩。
大概张文笙等的就是他这一刹那之间的犹豫。在这极近的距离中,张文笙侧身推肘,先是一手肘撞在白老板的面颊上,接着一翻小臂,居然直接借力转身,把白老板这股蛮劲让将出去,推着他往前一个踉跄,自己却跳起来踩在他的肩背上,又扑压上去,双臂交叉,勒紧了他的脑袋脖子。
我在旁边,这时也不过刚把手枪拔了出来,转过枪口,总算指对了他俩这边的方向,而已。
我拿枪指定了白老板,才待要开口,威胁他放张文笙一条生路,就听见那边厢姓张的已先开了口。
他勒到白老板面色一阵青白一阵红紫的,这时还要抢口发出威胁的言语。
却不是威胁白老板——他勒着白老板,一抬头冲我说道:少帅,你不马上跟我走,我就拧断他脖子。
——啥???
他瞪着我,面色平静,眼睛晶亮,看上去绝不似在开玩笑。这一番拼斗,因他动得太狠,伤口悉数崩裂,此刻他的手臂、大腿上到都是血痕,热血甚至沿着白老板的脖颈淌下来,染污了他的衣裳。
这个人的眼神态度告诉我,他孤注一掷,是真的不要命了。当然他也可能,等下连白老板的命都一块打包带走的。
我拿枪指着白老板问:你拿他威胁我?我以为我俩才是一起的,他不是。
这张副官坦坦荡荡,回答我道:对啊。你肯定不想我杀他。
我为难道:我也不想他杀你啊……你先放了他,有话好说。
张文笙微微一笑,道:那就是应允了?枪放下,把定位器拿出来,我们走。
我照办了。我把定位器握在手里,听见张文笙又道:你把它朝两头,各拧几下。要徒手拧开,它会读你的基因。
大体就还是之前沈蔚仁说的方法嘛。我便照做。
白老板拼命挣扎,捶打他的胳膊。这人力气很大,毕竟与他之前的对手相差悬殊。张文笙控不住他,被他勉力挣脱开。
也只得了几秒钟的便利,白老板拼命喘着气。他其实顾不得这好不容易挣来的新鲜气息,他的牙关渗着血,嘴一张喷出来的都是血沫,有点吓人。
他和着血沫子,带着点悲愤之意,用尖利的嗓音,冲我喷挤出一句要命的话来:你们俩完、完了……告诉你、你们……曹……钰跟凌、凌局……根、本、没、离、营!
第53章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二十九、
原来这一夜的事儿吧,是我爸下套套我。
我瞪着张文笙,张文笙呢也不耽搁,立刻松开双手,由着白老板轰然倒地。
真的是轰然,我觉得地都震了,只是现在也没空计较这个。
我说:我爸下套套我……
本来我也不该吃惊。
我爸几时信过我?我的一切事,他都是一手安排完了,才觉得安妥。他当然不相信我能办事、能办好事,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直以来他对我都只是“去抄经”、“抄你的经”、“去抄你的经”,抄经三连。他身边受过重用的人也有很多,来来往往,死都死了很多个了,都是能人异士。我爸阅人久矣,他没有把我算进去过。
我爸下套套我,难道不是合该我被他套吗?没啥好吃惊的事,只是……
我瞪着张文笙。这时我是真的恍惚了,头是疼的,手脚是酸胀的,身体轻飘飘的,我觉得自己像一棵草。
我爸就在这里,他随时带人进来捉我,我都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落到这一步。这一夜我做的事,全是我以前不敢做、不会做的,难道这其实是错的?
我正在恍惚,张文笙扔下白老板,平举着双手,慢慢向我靠过来。我依稀听见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可能是“不要动”……也可能是“不要激动”。
唉,我耳鸣,听不清楚。
他走到我近前,有一臂的距离时,轻轻伸手,抓住我拿手枪的手,然后把手枪从我的手里卸了出来。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还举枪对着他俩,也许刚才一晃神,就一枪崩出去了。
张文笙虽然卸了我的枪,却没有再动,也不碰我。
看定位器。我听见他说。
我一低头,自己另只手的手心里,裂开的小晶球正缓缓散发出蓝白色的光,正当中有数字的部分,似乎正在转动,数字有些模糊。
我问他:这是怎么了?
张文笙道:没有什么要紧,如果你爸突然进来,你直接合上它,自然就不亮了。你想现在合上它也行。
我捏着那个球,一时心思翻涌,没有忍住,问他说:是不是我爸吩咐你一道演的苦肉计给我看?
张文笙一愣,淡淡的眉毛挑高又渐渐落下来,我以为他要皱起眉头,思忖一番敷衍我的说辞。
结果也并没有,他面色平静,道:你现在才开始怀疑?
这敢情是我猜对了?我说:对,我正在这么想。
张文笙笑了笑,道:事已至此,不说这个,你说还有十几个定位器,被你藏在哪里了?
他的身上多处伤口都在流血,整个人满身的血腥气,像个从十八层地狱里刚爬上来的鬼怪。偏偏他的面上是干净的,一双血手,衬着一副白面,还是像个鬼怪。
这恶鬼在他干干净净的脸孔上,堆了一副和和气气的笑容,很温柔地问我,似是怕惊吓到我一般:你把拿走的定位器交给我,等下我拿去给你爸爸,你看他怎么说。
我疲倦极了,而且我真的有些怯了——他诡计多端,态度变换,总有好多面孔。我始终猜不出他肚子里的想法,几乎完全被他捏困在这五指山。
我低下头,老实答道:全在外面的草丛里,用一个背囊装着。
得了我的口供,这张副官转身就走。
此时白老板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爬起半身,正在咳嗽。张文笙走到他面前,一抬手就用方才从我这里得着的手枪,对着他砰地开了一枪。
毫无迟疑。因为距离太近,白老板连身体都被子弹拖挂着猛然一震。他仰面倒下,一动不动。
沈蔚仁杀七营长我是没有亲眼看见的。张文笙这一枪,却是当着我的面。
我尖叫出声……也就仅此而已,这时腿都完全软了,竟没有勇气上前去察看。
我先是呆立着,后来也立不动,只得慢慢地蹲下身去。我蹲着不能动,手里还捏着一个半开启的时空定位器。
这一枪不光打得我如堕冰水般惊惧,更把我直接打回了原形。这一整夜奔波劳碌、做尽平素不敢当的事、一心想要救人的那个我,仿佛根本没来过。
我,曹士越,还是原来那个曹士越。
我爸总是说,我最好在家抄经。
我爸没错。
张文笙一枪崩了白老板后,并不停步,我目送着他径自往外走去。
营帐内发出这么大的动静,营帐外霎时便有响应。听得见埋伏的士兵迅速列队集结,哨声、指令声此起彼伏。
我爸的兵都配发了大头皮鞋,有的营长爱出风头,一拿到手还给钉了铁掌,这时鞋底敲着地面,非常响亮。这一次,他们都是冲我来的。
我爸固然下套套我,终究还是我信错了旁人,是我活该。
火把都亮起来了。影子全都投在帐幕上,黑压压的人头起伏连片,很难说我做下一件蠢事,牵动了多少人。
除了剿匪开拔那天,我从没看我爸动过这么多的人马。我当然吓得发抖。
在我缩在营帐里,陪着白老板的死尸,忐忑难安的这份光景里,我听见士兵们齐刷刷移动的脚步。有人喊:大帅说让张副官先过去见他!
没想到吧——这位张副官,他踩着我又进一步。他真的够狠,是一个能人。
第54章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三十、
这一整夜,我爸各种开会。
据说过去大将军升帐,要先放几通炮。如今我爸并不讲究这样的排场,聚齐营以上的干部,在他这里叫开会。
张文笙出去以后没有多久,我这里来了一队一营的兵,进帐来确认我的情况。这时对我还是客气的,一声一个少帅,还想把我扶起来,被我甩开。他们没奈何,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我旁边,也不再邀请,意思是我想坐就自己坐。
我问他们:我爸刚才在哪儿?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说我爸现身之前,其实在一营长的营帐里开了个营务会。
也有人补充说,开会大抵是谈张副官手上的事情交割。
张文笙已出去面见他了,他无过有功,谈什么交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