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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无咎回去的时候,清苑县已然物是人非。
晏县令下了大牢,自然有新的县令暂代清苑县的事宜。
晏家被查抄了一次,贵重物品少了不少。晏无咎书房陈设空荡荡的,书籍倒是完好。一看就是管家命人整理过的。
晏无咎神情不变,听着管家说起清苑县目前的风向。
“那马家的案子,在咱们这也是闻所未闻的大案子,大家都还记得呢。姓马的泼皮如今诬告老爷,大家都是骂他的。毕竟他编造太过,退一万步,他家二老和孩子死于火灾,那也是他们家的事。他怕宣扬出自己略卖妇女为妻的事,竟然连那陈氏都编造说是一同死在火里了,说老爷是看他发了财,要贪墨银钱,放火烧了他家四口。天地良心啊,咱们夫人娘家那样有钱,哪里看得上他这点碎银子?”
晏无咎静静地听着:“我爹呢?”
“都打点好了,老爷素来仁义,监牢里都是咱们自己人,虽然不敢做些什么,但等闲是不会叫老爷吃苦的。这您放心。”
“辛苦了。于叔安排一下,今夜我去见见我爹。”
……
晏县令穿着囚服,神态安详,除了人有些迟暮之气,并没有什么损伤。
见了晏无咎,他倒是先笑了。
“你这小混蛋,就是不听话,叫你别回来了。”
晏无咎看着他,脊背挺直,半蹲半跪下来,微笑认真地说:“爹,你别怕。等我七天,最多十天。就当是在这里,体验一下人生。”
晏县令没有被逗笑,脸色反而一白,哆嗦了一下抓着他的手:“你想干什么?”
晏无咎和往常一样,缓缓眨眼,笑容无辜温软,纤长稠密的睫毛半遮半掩的眼眸,仿佛琥珀和沉淀的浓茶,瞳色晦暗神秘,他含笑平和地说:“不干什么,这案子漏洞百出,总有愿意听听真相的人不是吗?”
晏县令没那么好糊弄,晏无咎是什么样的脾性,他能不知道。
“这事你别搀和,让你舅舅表兄来,你陪着你娘。”
晏无咎按按他的手:“娘不知道。我已经让表兄送外公阿湉表嫂还有我娘回乡了。”
晏县令眼眸一颤,连岳父他们也要避……
晏无咎抬起眼睫,脸上还是带着薄薄笑容,认真地说,“现在已经不是这个案子的事了,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吗?冉家要对付我们,不会这么做。我需要知道更多,只要您想到的,都告诉我。”
……
晏无咎是天微微亮,才从牢里走出来。
刚回了季家,用早饭的时候,季家的消息匆匆送来。
“出大事了。少爷。”
皇商织造季家,以次充好,被革除御用织造的匾额,等候钦差全面审核查办。
晏无咎嗯了一声,继续用饭。
经过昨夜一番长谈,加上此前季家送来的消息,晏无咎大致已经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往小里看,晏县令是得罪了冉家,被当成替罪羊丢出来。季家是慢了一步,叫对手寻了破绽,打了个措手不及。
往大看,却跟他们都无关系,关系出在头顶。
皇帝老了,太子被废多年,诸王蠢蠢欲动,前朝党争。
如今大致分成两派,一派是以副相牵头的外戚,一派是文臣代表的相爷。
老皇帝有个宠妃,前段时间诞下麟儿,副相这一派,就是这些聚拢起来的外戚新贵。
很显然,老皇帝属意他的幼子。副相代表了老皇帝的私心。
其中,相爷那一派最为复杂,牵扯到诸王势力。
晏县令既是官员,按理来说也可以当作是相爷那一派的。可是,季家是生意人,不参与这些党派之争。
有人觉得,后宫那边宠妃的势力太大了,想要安插些自己的人手进去。哪里也比不上内务御贡事务更合适的。毕竟,说白了无论哪里当差,大多数人都是为了些身外之物。
笼络不知根底的人,自然不如扶持一个自家可靠的势力。软柿子挑来挑去,就挑中了禹城季家。
谁让,季家人丁单薄,并无太过强大的后台,而晏家刚刚得罪了冉知州。
其中两派之间你来我往扳了几次手腕,晏无咎不清楚,只知道,最后,上头抛出来晏县令这个替死鬼,要担下后续几桩罪名。轻则革职查办,受杖刑流放,重……那就要命了。
晏无咎用完早饭,换了身衣服,依旧拿着他的折扇出了门。
“少爷,外面太阳这么大,你去哪里?要不老于先给你安排安排。”
实际上,老管家心里想着的是,老爷和舅老爷都失了势,少爷平日里那么嚣张跋扈,仇家不少,这会儿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万一叫人寻着机会欺负了怎么办呀?
尤其,他瞅了眼晏无咎那张俊美嚣张的脸,那张脸上清狂矜傲之色不减,毫无收敛低调做人的意思。是一张从未被风雨所侵,琼脂玉雪里滋养出的人间荣华,这不是送上门叫人折辱的吗?
晏无咎却全然不察他的担忧,平静如常说:“不用,我去见几个朋友。你认识的。”
这样一说,管家更担心了。
就晏无咎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样子,不是嘲弄就是无视,那些个纨绔衙内眼底别提积压了多少火气了。上回少爷汜水河畔打伤了他们,后来还闭门不出跟着大师习武,那几位几次上门被拒,脸色可没多好看啊。
然而,晏无咎向来说一不二,我行我素,他说不让跟,老管家一时也没敢忤逆。
晏无咎去了花楼。
清苑县的人都知道晏县令的事,不管心下是何想法,面对神色平静内敛的晏无咎,都不敢多言。
晏无咎点了茶,敛了眼眸静静地仰靠在椅背上,两条修长的腿交叠横在旁边的椅子上。
如花的美人静静地为他敲着腿,垂着肩,却大气也不敢出。
瑞兽里燃着淡淡熏香,若有若无的薄雾里,那张半阖了眼眸的面容,越发华美绮丽。
毫无艳色,亦无媚态,仿佛经年典藏的玉器古瓷。
锋芒半敛,矜贵傲慢,有叫男男女女都神魂颠倒,窒息一般的美。
晏无咎的眼睫倏忽睁开,瞥到站在珠帘外不动的人,随即又闭上了。
被那凌厉冷静的一眼所慑,门外的人心头一跳,顿时回神,勉强笑了笑,恢复以往状态,未语先笑走来。
“稀客啊,无咎少爷今日怎么想起在下了,不跟着和尚吃斋念经了?”
晏无咎闭着眼睛,淡淡地说:“怎么,吃醋?要我送你两卷经文抄吗?”
“这就不用了。我人间富贵还没享用尽,六根不净,不敢在佛祖面前造次。不敢跟无咎你比。”这戏谑调侃的话,往日也没几个人敢对晏无咎说。
晏无咎冷哼一声,闭着眼睛不理。
那人见晏无咎眼窝下淡淡的青色,心不在焉地摆手让那两个美人退下。
一面亲自斟酒,一面声音放轻缓,少了几分之前戏谑的调笑:“你呀,真是没心没肺。你爹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还不肯安生些。昨夜又是跟谁鬼混?”
他将玉白的酒樽递到晏无咎唇边不动,白玉精美的花纹在晏无咎的浅色的唇上浅浅压下一点,显得那唇平白多了一丝旖旎。
晏无咎的眼睛猛地睁开,那双被稠丽眼睫笼着的瑞风眼,眼尾微扬,瞳眸似深深浅浅的茶,似日光下的琥珀蜜糖,层层叠叠深入,几乎将人的魂一同慑去。
那眼眸凌厉矜傲,第一时间自然是叫人惊心动魄,心头狂跳的同时,却越发沉醉。
就像是,明知故犯的禁忌。
越是明令禁止,就越是引人动妄念。
晏无咎就像一只雪原上皮毛光鲜却孤身落单的雪狼,睁开无情美丽的眼睛,看着猎物跃跃欲试踏入他的领地。
对峙的时候,猎物没有退,镇定自若,就像是错认的猎人。
晏无咎忽然笑了,一笑便繁花盛开。笑得时候,他一手接过那盏酒,一手猛地按着那人的后颈拉过来。
凝眸靠近,笑容绚烂又冷冽,一手掐着那人的下巴,一手将洒出来的酒倒进他嘴里。
他无趣又嘲弄地说:“柳珣,敬酒好喝吗?”
他松开手,顺便扯着这位柳公子干净柔软的绯色衣袖,将手指上溅上的酒水擦干净。
擦完了,晏无咎姿态不变靠回去,这回没有闭上眼睛,只是百无聊赖,寡欢无趣地静静看着他。却也不知道,眼里有几分是看着人,几分是漫不经心放空。
柳珣被他骤然拉近灌了酒,呛得不断的咳,一边咳一边抱怨,不是是笑还是气。
“晏清都,有你这么求人办事的吗?一杯酒都不肯喝?你以为就你是少爷有脾气?”
晏无咎面无表情,抬抬下巴,淡淡道:“你几时见过我求人办事?柳珣,今天天气热,别专挑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发疯。你若是觉得这点风波就算我沦落谷底,也可以试试。”
柳珣立刻摇头,抱怨道:“我不试我不试,我不过喂你喝杯酒你都这么凶,你出去问问,洛阳多少人能得我柳珣亲自敬酒的?我若是再试了一试,我怕你弄死我。”
晏无咎伸手食指百无聊赖地撩了一下他的下巴,虚伪地笑了一下,缓缓眨眼说:“怎么会?至多是让你敬酒敬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