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也在场的秦叙,虽然没有出言谴责,但他心里,又更偏向于卢瑥安一些。
秦叙相信蔡先生的品格,不是亲眼所见的不会说,蔡先生也不会随口污蔑。
而且,如果蔡先生想要不肖徒弟仕途有碍,只需说他撕烂请帖,嫌贫爱富,不敬师长即可,根本无需编出抛弃糟糠的事。
之前听说过卢瑥安被吴英祈抛弃,可他就听听而已,没有具体想象过,在卢瑥安被抛弃之前,卢瑥安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但做木匠用工钱抵束脩,还帮夫君洗衣做饭,照顾生活……
要是吴英祈没有考上,卢瑥安岂不是就和养了个废物差不多!
秦叙暗暗叹息,惊才绝艳的卢大师,竟然被如此对待过,十数年养废物,废物一朝得志,把他抛弃,卢大师还不心生怨愤,能寄情核雕,怀念感恩,能给蔡先生雕出这样的精品来。当他开始推行从简时,卢大师不仅仅为了自己生存,还能为天下匠人、为文化繁华争取生存的一席之地。没有心怀天下,一个哥儿写不出那样的文章来。
他还被那姓吴的以偷窃罪通缉,卢大师是否知道此事?
老友们的纷纷谴责,秦叙听在耳里,深以为然。蔡伯年也听着,心中的一股郁气释放了不少,人舒服了,便转移话题说道:“不说他了,既然大家都知道他品格不堪,不让族中儿女受他祸害就好。说回来,他前夫人的雕工漆工皆是上品,我就得了这么两个,够赏玩几年了,难得兴致,大家都在,不如我们写几篇文章,评出大家公认最好的一篇,起个彩头,如何?”
一位不认识皇帝的平民老文人问道:“可当今圣上不是喜欢简朴?”
“奢侈华美有什么的,还不是皇帝治理得好!”福亲王把卢瑥安之前赞美秦叙的说话说了出来,爱攀比的老大爷们也跟着纷纷赞起秦叙来,并且把这赞美写进文章里,脸上全是赞赏之色。盛赞秦叙的也包括蔡伯年,他之前没敢劝导,现在决心补救,必然要让圣上觉得此举正确才行。
被戴了一顶又一顶高帽的秦叙:“……”
福亲王挺胸,咧开嘴角,甚至骄傲地看了秦叙一眼。
秦叙无奈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高帽戴得多了压脑袋,见着各位老长辈们纷纷夸起他来,又写文章,他无意于此,决定起身,到花园内到处走走。
在宴席之上,没有写文章的财大气粗酷爱珍品的老王爷们,又纷纷问起这位核雕大师身在何处。
他们也想买!
福亲王一脸得瑟地说道:“手艺这么好的大师我能放跑了吗?我热情好客,他盛情难却,正住在我府上!”
一位老王爷立即摩拳擦掌说道:“那我明日得去你处叨扰一番了。”
另一位老王爷也兴奋搓手:“正巧明日我也得空,不若同去。”
……
于是,卢瑥安突然成了蔡伯年朋友圈中的红人。
而此时的卢瑥安,还不知道自己在福亲王和蔡伯年的推荐之下红了,他偶尔出来小解,见到花园之中秋天的黄叶漫天挥洒,景致极美。落叶之中,站着一人,衣摆雪海松涛,是他协助设计的衣服,腰间还挂坠着他的核雕。
这就有点巧了,他身上的云间青竹纹,和此人穿着的雪海松涛正巧是一套。
第17章 糟糠原配(14)
上回圣上坐着,没能直观地看到身高腿长,而今天他站在一地枯叶之中,龙章凤姿,身材高大挺拔,散发出阳刚的气息;而今天他所穿的雪海松涛,比上次见面时一身玄衣的肃杀冷峻更显清俊雅致,连他那英挺的眉和那深邃的眼瞳,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而且,重点是——这位圣上又戴上他的核雕了。
真乖。
不是,是兄友弟恭,匠人之福,可喜可贺。
想到这里,卢瑥安不禁面露微笑,对秦叙点了点头,算是问好了,然后便继续前行,飘然而去。
他是去如厕了。
毕竟人有三急,他出来就是为了如厕的嘛╮(╯_╰)╭
……
看着卢瑥安飘逸的袍角消失在小路上,留下一袭桂花香气,秦叙还一时感觉到有些新鲜。
除了他的母后,这世上,竟然有第二个人敢直视于他,敢与他对视,敢对他不带掩饰地上下打量,敢对他含笑而过,还敢大方从容地先行离开。
可这人特别的麦色的肌肤,像极了树上一簇簇鹅黄微小的桂花,其他地方也像。这人身份低微,却能著作文章,独树一格、言之有理,远香沁人。怎会在先生的寿宴上见到他?
是了,记起来了,蔡先生这里见到的核雕,便是出自这位哥儿之手。他来了,也不出奇。
偏偏这人还是个官员举报的在逃哥儿,他究竟知不知道?可真是胆大至极。
片刻后,卢瑥安解手完毕,又出现在小道上。秦叙那狭长的眼眸望着他,并对他招了招手。
突然记起卢瑥安不知他的身份,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自觉看眼色手势,秦叙默了默,迈开长腿跨前几步,用卢瑥安听得见的低沉声线开口道:“卢大师,好巧。”
一时想不起该怎么称呼,都怪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他弟对卢大师日常惊叹赞美比以前还多,甚至在亲眼看到卢大师雕漆之后,他弟日常的惊叹赞美都变本加厉了,潜移默化,让秦叙一开口就说出了与他弟弟一样的叫法。
卢瑥安听到当今圣上亲自呼唤他,还有些愕然,不过人家都走前两步了,他便凑了过去,隔着两个身子的位置站定。
风一吹,浓郁却清雅的桂花香气四溢,桂花飘落,洒了几片在他们的头上。
桂花的花瓣太小了也太轻了,卢瑥安没察觉到,顾着回圣上的话,说道:“好巧,秦兄,真有缘,来之前没想到都认识蔡先生。”
说罢,卢瑥安好奇地看着秦叙。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福亲王的兄长会突然叫住他?难道是觉得他手艺好、觉悟高,于是想请他做核雕嘛?
秦叙又被卢瑥安那爽朗的直视所锁住,暗叹这哥儿当真大胆,顿了顿,才开口提醒道:“卢大师行动自如、出门祝寿,可知道城门通缉栏有你的画像与姓名?”
卢瑥安:“……!!!”
当今圣上亲口向他提起这个,卢瑥安瞬间心脏都被攥住了。
这什么意思?
可他转念一想。
圣上知道这个,却不抓他,碰面了还来提醒一下。
可不就是在包庇他吗?
卢瑥安戏精上身,表面上若无其事,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表情:“真的是我?但我近日出门,见到巡城守卫,依旧相安无事。扪心自问,我问心无愧,究竟是犯了何事?”
秦叙刻薄的唇动了动,回道:“偷窃罪,偷走某位吴姓官员,今年探花吴英祈之物。看过案卷,这位吴姓官员表示,你是家中杂役,偷走某物之后失踪逃逸至今。”
尽管这些卢瑥安都一早知道,但既然圣上提醒,卢瑥安戏精仍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扮演了一位震惊、失望、垂眸不哭假装坚强、又抿唇苦笑的被弃哥儿。
这还不够,过足戏瘾的卢瑥安,依旧沉迷在角色扮演之中,他最后别过脸去,静默几秒,等眼角湿润了,又回头,抬起一双泛红的眼圈和含泪晶莹的眼眸,唇角却浅笑道:“谢谢提醒,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的确可能会诬陷我,但我又不愿相信他诬陷我。说句不好听的,我宁愿,是你看错了。可秦兄你又没必要骗我。明日我会亲自去看看。”
的确可能会诬陷,但他又不愿相信被诬陷……秦叙一直盯着卢瑥安的表演,面对着这可怜可叹的哥儿,逻辑上暂时没有证据,谁也不能定罪,但情感上,当早前他开口包庇的时刻,已经偏心了。
既然如此,不如再偏一点。
于是,秦叙又提醒道:“通缉栏边上巡卫更多,今晚会有人把带有官印的拓印副卷和通缉令送到你府上,你一看便知。”
卢瑥安:“……”
敢不敢更偏心一点。
但是把案卷和通缉令给他看,这位圣上是想看他如何翻案的好戏吗?
算了,也算是帮他翻案,他只看到通缉令,看不到卷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卢瑥安对秦叙行了个礼,谢过他的好意。
可秦叙又道:“你的确手艺了得,雕品世间罕有,的确不需要偷窃。若你想,朕——真的替你销案也无妨。”
卢瑥安摇了摇头,抱拳说道:“谢过秦兄的美意了,但这对秦兄来说,即使认识个中官员,事后如果被举报了,也不好吧?若他真的污蔑我,我想与他对薄公堂,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亲自为自己洗脱污名,也让别人看清楚他,不再被他祸害。”
因为卢瑥安的确十数年无子,抛弃糟糠原配的罪名难入,难保不会被认回去,这可真是恶心至极。难得吴英祈滥用职权有意诬陷,这是在仕途上一生的污点。
虽然卢瑥安一直觉得过好自己的生活、自己开心是最重要的,但别人都污蔑到让他上通缉栏了,当面怼回去卢瑥安半点不怂。
一身正气凛然,有机缘直接销案都不要,这等气魄,实在感染到了秦叙。既然卢瑥安想堂堂正正洗脱罪名,秦叙便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