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后的事与人太多,我让你做完了,做好了,景清澜的命,半日拿三十鞭换了,谢某也无意为难,你兄长在容寰那里,我也好生照养着,谢某也无甚恶意。魔教之事,更可以随你意。但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只这么一件。”
很多年前,尹寒江记得那时下雪,厚实的雪层压在深褐色光秃的树枝上,踩下去,露出一点冻僵的潮冷泥土
。当时还小的尹寒江抱着一个小木剑,滴滴溜溜地拖着出了门,一抬头,却看到施淳安裹着一个大被子,安稳地蹲在最高的屋檐上。当时的他足够小,小到有足够撒娇的权力。他不高兴地站着,只拿葡萄似得圆眼睛怒视着毫无威严的父亲。施淳安笑了,胡乱地吧被子一扔,跳下来,又一把将尹寒江小小的身子抱起来,带到了屋檐上。
“可不许告诉你娘。”施淳安说着,又赶紧用被子把两人裹起来。
原来这块地方的雪早已被施淳安扫干净,光秃秃的,只有一些略显得铬人的瓦片。
“父亲又贪玩儿了。”小小的尹寒江这么说着,嘴里哈出一股白气,一副责怪的样子,在稚嫩的脸上却有几分理所当然。
“咳,不许乱说。”施淳安撇了撇嘴,又装作正经的望向远处。
“父亲在想事情呢。”
“什么事情?”远处能看见街道上有小孩子在乱跑,红色的小袄,有人绊倒了,打了个滚,又坐起来,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开嘴,便开始大哭。
尹寒江记得,当年的自己远没有现在这样的寡言,父亲虽说看上去风流了些,平日也不算十分正经严肃,其实却十分顾家,娘亲外表温婉,虽说有时也会冲父亲发发脾气,惹得父亲几天不敢回家,但两人向来恩爱和谐。兄长最老实,一点也不像父亲,从小,兄长更多的看管他,更甚于喜欢拉着他玩闹的父亲。
“一位故人罢了。”
“父亲的朋友吗?那父亲为什么不去找他?”
“父亲做了不好的事,这一生怕是没有颜面再去见他了。”
“不好的事?”尹寒江不明白,父亲虽说随性一点,但他知道,父亲很正直,在他心里,远超那些在父亲接任安定派掌门时那些各门派来贺喜的叔叔伯伯。
“是,父亲害了他。”
他虽然满心疑惑,但那段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娘亲发现了歪歪扭扭蹲在房顶的一大一小,只一个怒目,父亲便老老实实地下来认错,不仅因为自己贪玩,还连带着因为娘亲担心小儿子被冻病的焦虑,父亲好是忙活了一阵,才勉强让母亲消气。而尹寒江,也被勒令短期内不许与父亲过多接触,为了安抚生气的家里唯一的女主人,几个男人当然兢兢业业地听命。
尹寒江恍恍惚惚地离了那个三层的小楼。江半日却在楼下等着,他唇上连浅粉色都已经褪去,只留下苍白与淡紫。
他上前一步,笑容有些勉强。
“江某对不住尹公子,江某也知道尹公子今日跟着诸人来去,此刻也一定疲乏了,只是先请尹公子再随我来,江某有事要同尹公子详说。”
江半日的自称总是变来变去,有时候文绉绉的,有时候有显得随意,只是他自称江某的时候最少,只因为透着一股疏离,只因为这对话者更像江湖里的过客,随意给对方一个称呼,只随便应付寒暄,过后了,怕要将这某字前的姓与某字后的人一并忘了,便扔在某个路过的马车轮下了一样。而他也很少称他为尹少侠,这江湖中最常见的称呼对他而言却更陌生一点,而他也更愿意叫他尹公子,好像两人也都是会在温书习字后闲聚在一起的文人好友。
那股血腥味变得更淡了,倒是月桂香浓了,甜,却不令人觉得奢靡。
他不语,江半日只好自顾走上前,仅仅侧头,看他是否跟上。
还是上次那间房间,只是帘帐都被拉起。一切都与上次没什么变化,依旧的奢靡,却处处显得柔软。不同的只有江半日只点起了一根蜡烛,让他的脸在夜里显得模糊,不像上一次,亮堂堂的,充盈每一个角落。
“主人是否让尹公子继承苦稚楼。”
“是。”
“主人是否答应魔教之事任你决断?”
“是。”
“尹公子是否应允了。”
“是。”
江半日目光沉静,像上次那样,他递过一杯茶,却没有烟雾蒸腾而上。
“特意做的凉茶,解乏。”
尹寒江也依旧没有喝,只轻轻放回桌上。而那人也依旧未曾露出半分不愉。
“微寒对此事已经知道了一点,阿暖与容寰我不知晓,但极大可能也知道了。苦稚楼里江某负责与江湖中特定的雇主与当权者往来,将重要的任务呈报给主人,请主人定夺。阿暖你见过,负责掌管整理下面的鼠汇集的江湖上甚至朝廷中的大小情报。容寰你也见过,那时苏浩坤下毒,是容寰救的你与你兄长,他医术绝伦,负责苦稚楼在别处的其他生意,平常待在随州,向来不喜世事,知道江某的人也不一定知道他,最多也只是知道神医傅公子。乐微寒,今日应该是他领你见得主人。微寒是我们四个中最小的,但武学天赋却最高,管着苦稚楼里的杀手生意。我们每人都有个副手,我的是舒缠,阿暖的副手是唐一,其他人的等有机会了再同你讲。”
江半日停下,似乎在思索接下来说什么。
“尹公子既然答应了主人,即使心里万分不愿意,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原本若不是你,阿暖是最有可能做下一任主人,我们四人从小一起长大,却也不容易琢磨对方的心思。主人掌事时杀光了他那辈的其他三个人,古往今来,苦稚楼也有许多代是这样。江某不希望尹公子出什么事,也不希望阿暖他们受伤,尹公子性情良善,想必也会体谅。主人已经交代了,微寒今晚便会离开,到化阳凭阑山庄帮你了结那位假的景庄主,但如此一来,凭阑山庄景庄主暴毙,必天下大乱,而真正的景庄主却不宜此时出面,暗中运作就好。魔教之事,相信尹公子有自己的考量,主人即已全权交与你,江某就不多言了。”
少年在这之间大多沉默,末了,他迎向江半日在整夜都竭力回避的视线,字字清晰,就像早已在心中回转千回。
“苏浩坤杀了俞长老。”
他语气笃定,不是求证,只是陈述。
“是。”
“他以为我们知晓了此事,所以要杀我与兄长。”
“是。”
而他相信尹寒江也的确在下山后就知晓了此事了,即使隐忍不语,苏浩坤是什么样的人,苏忻忻更像极了他父亲,更甚于她那被当做下一任掌门培养的兄长。苏浩坤在派秦尹二人下山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一切,不然那瓶毒-药也不会早在之前就被苏浩坤取得了。
“他取消了追杀令。”
“是。”他不知道尹寒江如何得知,只当是大纲中所说的,尹寒江所谓的生长在山林里的独特的直觉。
“为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发出疑问,而江半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江某与苏掌门有些交情。”他这么说。
“苦稚楼。”
“…是。”江半日明白尹寒江的意思,他从来没有小看过这个有些寡言,有些单纯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俞之远有野心,却不够聪明,如果他不那么心急,或许苏浩坤会留着他的命给只当对苏于渊的试炼。只是他终究急匆匆地惹恼了他,而苏浩坤自然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于是苦稚楼出手便是顺其自然的结果了。
血腥味越来越浓了。
一滴汗顺着江半日的脖颈滴落在锁骨上,一路没入领口。
无言,这是江半日与尹寒江待在一起时经常会有的场景,幸好两人并不觉得如何尴尬。
“兄长。”外面有敲门声。
江半日回过神来,站起身:“容寰。进来吧。”
傅容寰最爱干净,向来不喜欢碰门窗,他打算去开门,猛地起身,身形却晃了晃,眼前蓦地一黑,只觉得两脚发软,大脑突然停止运作了一样。痛感在之前已经调低了,他赶紧伸手扣住桌檐,等这阵眩晕过去。
身旁的尹寒江试着伸出手,却最终只是走上前几步,替江半日打开了门。
入目却是满头白发。
剑眉入鬓,花颜玉骨。若说江半日是夜里梦回的艳鬼,冰火交融,那傅容寰就是雪山极顶一捧雪,砌在岩壁上。白发倾泻而下,静静垂在腰际,如果放在江半日身上,定要显得妖异,只是在这人身上,就只觉得无可亵渎。
而苦稚楼中确实没有庸人的。
一件干净的深紫色古香缎直缀,却遮不住一身清冷玉骨。他只斜睨了尹寒江一眼,凤眸一转,羽睫长而整齐,修长的身形,浑身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只有在望向江半日时,才稍稍褪去那股疏离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却不愿意多说什么,只随手将一瓶药抛来。冲着江半日,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使那原本柔和俊美的五官平生了几股冷意与生动,轻挥袖摆,他对着尹寒江微微颔首,目光神态又恢复淡薄平静,不发一言,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