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去端起一杯茶,杯盏掀起时遮住他眸中闪动。
景清澜已拔剑出鞘。
若是多年以后有人能记得这般场景,定然是要同众人倒上一壶酒,切上一小盘牛肉,才能荡起心中豪情,将那日狭路相逢,绝世剑客惊世一剑说得明白。
青阳镇的时节正渐炙时。
白衣落下时,蝉声碎在街旁,那茶声闲语在杯盏间荡起波纹,还未来得及溅出一点寻常巷弄里不甚清润的茶香,名满江湖的凭栏山庄庄主的剑尖已抵在那人身前,而那人只笑了笑,寒芒如雪,像茶肆外丛生的六月雪,霎时开了满街。
他的剑,亦同景清澜毫厘之距。
他这般容易,只一招,便与景清澜战了平手。
江元只听见耳畔极大的吵嚷声,从那因着惊世一击静可闻针的街道远处传来,轰隆隆,像是一片雨声,夹杂着从唇齿及眉目间挤出的惊诧慌乱。
那人似乎永远都带着这样悠哉的样子,鸦青色玉锦长衫,十六档象牙扇骨咬在口中,扇柄上坠着的极品水种微微晃动着,一双眸子却暗沉沉落下深邃的意味。日光暖和地恰到好处,当江元自茶楼窗边侧目往下望时,那人便微微抬首,把他簇而撞进那泓酝酿了琥珀光华的眸里去。
他收了剑,扇坠摇摇晃晃换在受理,衬得景清澜神色莫名。
“自随州一别,最好不过故人同游。”
男人仰头,一如多日相伴笑意如清风穿堂而过,似乎往日背叛与不告而别都未曾发生,闻十九该是有些藏得极深的执拗骄傲的,鲜少这般,自下而上望着他,因为他抬头微微眯起眼的样子,让江元思绪有些恍惚。
那吵嚷声远去了。
景清澜依旧白衣胜雪,江元回头望时,他墨眸覆了一层雾气,带着极早时未褪的寒露,一片寂静与空茫,仿若只一声虫鸣,便有日光熹微,将那雾气化作冰凉凉的露水,化在那一双黑沉沉的眸中。
数年不见,因这一剑,他终于了悟。
即便景清澜这般骄傲的风骨,这般沉默的驻足不前,总归是他无能为力。
而无论如何,这镇上的日光今日却如此之盛。
作者有话要说:
景清澜顿悟了闻十九的身份。
第95章 陌上游人归也未
若闻江湖者,十言九妄。
闻十九带着他的红颜知己。
一席牡丹圆领纱衫的春笺姑娘嘴角微抿,带了些嗔怪的意味,若是寻常,便又忍不住埋怨他的恣意,却最终只弯了弯眉眼,为二人递上缰绳。
“公子莫要玩得忘了时日。”
原本该是名满江湖的美人,江元侧头,猜测身前的闻十九应该是随平常的样子一笑,江元看不到,那比之春水梨花如何,让那无双的美人楞了一瞬,便垂下眸,微微福身。
直至远去了,江元记得她那一瞬的样子,然闻十九骑马在前方已经走远,江元却不知心中思绪如何。
原本侠士俊秀,红楼美人,多少戏本诗词唱了遍,却留不住一处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闻十九进了青安城,随手将马放了去,江元与他一路无话,总留不下满腹繁杂,便舍了矜持,先问出口。
“总以为闻兄这般洒脱之人,必然不会出尔反尔。”
那日随州一事,闻十九原本便没有存遮掩的心思。
名闻江湖的男子,江元不知他受了几方的委托来寻他这一位魔教的弃子,若说他一开始便是这样的心思,到最终将他交于罗裘暖时,便也未有任何理由同他解释任何。
江元说不上是否为他连遮掩都未有而气恼,总归闻十九这般洞察世事之人,虽未猜到江元这般问话,但因着明了江元的介意,又为着江元这份对他的坦诚,却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闻某虽说只是一寻常纨绔,既然洒脱,到反悔时,自然亦洒脱。”
江元为他这番言论木了一瞬,随着便突然柔和了撑了一路的冷脸,闻十九如此聪明的人,便不等江元复又觉出自己这般谅解的轻易,接着道:
“总算了结这场事,江兄如何指使,闻某安然受之,绝无怨言。”
江元因着闻十九的话垂下眸,撑着最后一丝不忿不愿回他。
经年不见,青安的街道带着疏离的样子,静静地往刺目霞光中排开,他想起在最开始的镇上,他凭着那杂七杂八的记忆,算上几卦得了几个银钱,豪奢是自然不敢的,只每日走到一老汉的茶棚下喝一碗凉下的梨汤,一碗下肚,解了一天疲乏,却怎么也不能忽略了那点点的酸味,从软了的梨肉中咬出来,然而这般温柔又无恶意的酸甜,让人寻不出理由抱怨。今日江元站在这满目霞光的边角处,青石映着渐次亮起满城的灯火,却不知为何便这么想起当时所感,才抑住所谓近乡情怯。
闻十九这次却仿佛未觉察出什么,他笑得好看,那张寻常样貌的脸上不带阴霾的样子。
愁思世人都有,那些藏得好的人便总是令人喜欢。
闻十九便是这样的人了。
江元心里只好扔下怀疑与纠缠,即便再不愿承认,闻十九总归占了不知何处来的气运,遇上江元这等人,总对他无法撑着芥蒂与冷漠的样子。
只那么一眼,闻十九的目光迎向江元的。
青安真是极美,极美的。
“那庄家小姐何等的家世,何等的容貌才情,却在这赵处这里得了冷遇,即便真的有贵客登门,却怎得让着娇弱千金独自饮酒赏景。那庄夫人自然不愿女儿受这等委屈,一纸书信,这庄家的独女便带着成群的家仆离了随州往这青安来了。”
那茶馆里的老者扶着胡须,看着桌下一众人啧啧称奇的样子,颇有些得意。
江元独自在角落处饮茶,百无聊赖之下,倒也对这故事有些好奇。
他离开赵府前便听闻庄大小姐不日便至赵府,赵处却看上去颇为难的样子,却因着庄家的缘故亦不好推辞,折了庄家的面子,这般下来,江元到还是好奇了,庄家小姐,这却是对赵处十分不满了。
“庄家小姐庄如懿那不是深居闺阁,端庄冷淡地紧嘛,为何不回她余古派,而到这青安来了?”
“那就是您有所不知了。”
老者身材圆润,这站了一会儿也撑不住,便端起一碗黄酒在长凳上坐下,抖了抖胡子,接着道:
“庄府与这青安城内东五巷的成老爷是表叔侄的亲戚,此番来,怕也是庄家夫人怕女儿不快,特意出来散心,我们这青安城,中原江南,谁能出其左右,你们说是不是啊。”
“那确实是了。”
“老头儿说的不错啊。”
那下方引来一阵笑声,这茶馆内喝茶听书的,自然青安本地人居多,这般听了夸奖,自然也与有荣焉,哪怕那庄家小姐庄如懿,是大家普通人家此生够不上的豪门大族。
江元也跟着乐起来,闻十九倒是不在此处,如果在的话,便要好好打趣他一番,闻十九女人缘倒是不错,庄如懿除却那一手双剑,美名亦是名动江湖。这边刚要站起身付了银两离开,那边一个小个子便从人群中灵活地挤进来,踮起脚往这小茶馆中一打量,便直直地奔江元这处来了。
那小个子看上去很机灵的样子,待到近了,江元才发现他只是背有些佝偻。
“这位公子。”
江元扯下了面上挡住下半脸的布巾,那小个子便眼前一亮,急忙道:
“这位公子如此...天人之姿,便一定是闻先生说的江元江公子了。”
江元往四处一看,旁边有多人往这边探头,颇好奇的样子,只好微微点点头。
“谬赞了,正是江元。”
“小的赵七九,闻先生遇到了一位好友,今晚便不能回来了,让我到公子这里带个话,可问江公子是否愿意到东三巷归德庄园一聚。”赵七九递过一把扇子,江元辨认出,正是闻十九惯常爱带在身边的那边,即便没有他那把十六档象牙扇骨坠了极品水种,又是昭都大家手笔的精贵,平时也是爱惜着的。
于是江元便稍稍收了疑虑。
“那便请麻烦带路了。”
青安
东三巷归德山庄
成家的老爷以船运起家,自小又长在江南,即便置业在青安,这庄家的宅子,自然也是一番纯正江南风韵,灰白相间,绿意掩映,小桥流水,朱廊缦回,别是一番雅致。
踏过圆形的拱门,刚拐进池上小亭由管事带了往院里去,那边闻十九便远远冲江元示意。
“江元兄。”
江元的视线却只在他身上划过,那位他身边的女子倒是令他注目。
那女子不是寻常精致小巧的鹅蛋脸,而是偏圆的脸庞,带着棱角的杏眼,轻轻绘了黛色,眉上怕是细细修过,唯恐削减了一份美人带着冷意与艳色的容貌。庄家小姐庄如懿一身杏白底印花百花裙,如藕段一般的小臂上带着一串金红石珠串,更显得肤白如雪,冰肌如玉。
江元因着庄如懿觉出些不安,收敛了笑意的样子,便知晓这般受尽万千宠爱的女子怕是见了生人难免不适,便先行笑了一笑,开口道。
“余古派庄姑娘,在下江某,闻兄真的好福气,在下早便听闻庄姑娘何等的颜色,如今得见,真是名副其实,还算是多谢闻兄的引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