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姑娘可是来寻闻兄的。”
庄姑娘带着面纱,也不说话,江元为她天上一杯茶,她才终于开口道:
“江公子,可记得随州赵家。”
江元答道:“赵处乐善好施,江湖中自然人人知晓。”
庄如懿突然露出一个浅笑,江元记起她是与赵处幼时便定了亲的,江湖中人也当做一番美事。
“我少时有次路过随州,便由老奴陪着,街市热闹,没知觉便与家仆走散。”
江元虽然奇怪她突然提起这件事,却也安静着,听她继续讲下去。
“于是我遇上一位女子,早已记不起面容了,却无论如何都记得那一日光景,以后日日夜夜便想着,如果那日未曾下船,如果那日未曾与家仆走散,却偏偏。”
她素手摘去面纱,衣袖落下,露出一截藕段一样的小臂。
江元已站起身,他看见那小臂上,颜色黯淡的一片红纹。
寒芒闪过,他踢翻桌椅,木屑四散,匕首削下一片衣袖,然而还未等得到他退让,血迹便溅上他的眼角。
来者带着一个年轻小童,还有一阵带着紫苏叶味道的冷麝香。
“舒缠。”
只一招便杀了庄如懿的女子未多看那地上了无生气的躯体,小童老实地蹲下来,静静将那尸体拖出去。
舒缠寻了相邻的一张桌子,只饮一口桌上的茶水,便皱起眉来,这一阵动静,楼下却没有人知晓,只一会儿,小童便将这处收拾干净了,连破碎的桌椅都被他不知搬去了哪里。
她丝毫未提刚刚转瞬间红颜香消玉殒,也未提起那庄家小姐是如何变成了骰子的杀手。
“今日叨扰,舒缠是想请公子再算上一卦。”
舒缠笑起来,一如那日一样,温和便显得有些别扭,总归是冷艳的美人,这般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令江元心里觉出些违和与疼惜。
她这样子,是像极了江半日的。
“忧伤肺,思伤脾。旧人已逝,当日故人之言,便作在下胡言乱语,惹得姑娘烦心了。”
舒缠还未来得及开口,江元却陡然站起,挥袖一甩,那从闻十九出得来,名家手笔绘了墨梅的纸扇便因那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而四分五裂。
江元未来得及多想,轻轻一跃,踏上这青安城连绵的屋瓦,饶是富庶安宁如斯,月色不明,这二层的楼阁之上却只是将将照亮那人的身形。
他却突然平静下来。
远处的家鸽振翅而起,一片白色的尾羽落在那人站在檐角的一双长靴旁。
那人望着他,缓缓掀起遮面的斗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作者有话要说:
闻十九带上庄如懿是有原因的,后面慢慢交代
第97章 陌上游人归也未
白城原不若外人所想那般。
即便是窝在最南边僻远群岛上,养出江湖上知名几位疯魔毒客的漆水一系教派,谈起白城,总也带着嫌恶的语气。
不光是为那漫天黄沙阻隔下茶馆说书人口里不知所以的浑噩故事,也为远行商贾即便腰包鼓鼓却历遍黄沙似真似假仿若劫后余生的劝告。
他们见过外人所言,所谓从白城带回的物什,无论多少宝石刀器,精致玩物,即便是碧眸美姬,却只教人记得那处毒蛇虫蚁,亡命盗匪与黄沙无际。
江元在白城多年,原本也未有多少欢喜的日子,原本亦不该对这些说法有何微词,只是偏偏他那些诡谲混乱的记忆里,却不只是他原本以为的那番样子。
白城必然是明绥教的地方,明绥教却不只是白城。
白城这地方诡谲的很,原本与中原隔着一片沙漠,过了这一片沙漠,再往西去,在这白城一角,却是另一座城。
建在石壁上的城。
无人可知那些撑起这座城石柱如何砌成,只是这处老人所在之日起,这些石柱便也在这些地方,于是明绥教的城便凌空而起,高阁白玉筑,万丈檐下见。
只有明绥教教中权重之人,世代于此,他们的子女便在这山壁之城出生,直到轻功大成,越过凌空楼阁缦回,否则此生便居于城中。
第一次到这处时,他被长老带上最高的对月阁,脚下是白城隐约模糊的影子,而第五遐裔望向他,眸里像远处无垠的黄沙,若是他平生曾从中分辨出过一丝波动,便也是如黄沙中商队的痕迹,只在这分辨不清的沙土中存在一瞬而已。
第五遐裔原本是瘦削高挑的样子,淡色笔直的眉峰,半阖起的墨绿色的眸子与相比中原人显得深刻的颧骨与眉目轮廓,仿佛生来便带着这般冷酷与不安定的样子。
“教主不该来青安。”
江元开口道。
白城的死士守在城外,这世上,所有能与第五遐裔一战者,便都在这青安城内外,而第五遐裔站在这中原武林的腹地,只是皱了皱眉,可想若这是在白城,不知多少人要为这点压低的眉尖生死不明。
她没有说话。
舒缠肩上血迹浸出一片,顺着双臂从指尖滴落。
江元几欲无法站立,他努力发出正常的音节,却感受到从全身肌肉传来的颤抖。
第五遐裔自小便喜欢制毒,除了即便是闻名江湖的傅公子,也无法治愈的蛊毒。江元想起她那时年少,为制得一味奇毒得了教内老毒物们的交口称赞,自然得意了许多日子。
他想起庄如懿,想起她与莫扈莫身上被人种下的奇毒。
她该自知杀不掉他的,却还是来了。
于是一瞬的清明。
“白城近年来早已今非昔比,然而我却错估了教主,如今,即便这青安,第五教主却也不需避其锋芒了。”
舒缠声音颤抖,脸色惨白,而第五遐裔却未曾把目光离开过江元一瞬。
那痛楚渐歇了,却仍是剧烈,江元缓缓站起身,耳中第五遐裔的声调淡淡。
“汝轻功不逊于我。”
她原本寡言的性子,如今一字一句,毫无起伏。
“吾从白城至青安,只月余。”
自最后一位第一教主成婚四年身亡,乃至江湖动荡,魔教入世,苦稚楼易主,又到这天下凶-案频出,人心惶惶。
已六年余。
第五遐裔便这么走了。
青安第二日依旧繁华胜景,那早起卖包子与热汤的街坊小贩与客栈里洒扫桌椅,高声迎客的年轻跑堂也不会知道,便在他们头顶上那一片破瓦上,外人与教中眼里,魔教最乖戾,最凉薄,最杀伐果断,即便毒杀上任教主却教中无人敢有半句微词的第五教主,便在那般时候,站在一方破瓦上。
第一元在魔教已无任何用处,他原本不该在六年后活着,若第五家的人要他的血脉,他便能苟活上几年,而他自然是不愿的,而这中原,却无人愿只把他做常人看待。
凭阑山庄与文溪丹城都要他活着,他活着,便是存于世间,唾手可得的白城的软肋,流落在外的白城明绥教主,能在白城与中原引起多少别有用心。
苦稚楼的掌权者之一在飞阁上坐了半夜,这边寒光乍现,那处温水烹茶。
罗裘暖原本要到别处去寻,正巧在青安遇上,却省了许多力气,苦稚楼站在中原武林与白城之间,这番纷争,苦稚楼里众人心思不同,他原本便想少了麻烦,自那日随州一见,却存了看热闹的心思。本以为总不该在台下直到曲终,这一场却戛然而止有头无尾,他心里不知存了侥幸亦或气闷,为着这茶水不合心意,便一夜未睡,到第二日,原本这分管消息的苦稚楼阁主,却到了日暮才从舒缠派来的小童那里知晓。
这便熏香清神,换了衣袍,堪堪到了主人那处,不该用轻功的地方,却见那人带着覆面的白纱,自上层书阁脚尖轻点,便往楼上去了。
他倒是觉得惊奇,这位主人不是乖戾的性子,却早已不是随便好相与的少年样子了,傅容寰总是冷淡寡薄了些,也不该是不讲规矩的。
在这季夏最后的日子里,他还是拢了下衣袍,遇见了从另一处来的舒缠,舒缠气息虚浮,却仍旧是眉目如画不归凡尘的样貌,寒暄几句,浅笑见礼,这才一起往主人那处去了。
还未上得了第三阶木梯,一身黑衣颀长,年轻男子一手握着他从不离身的长剑,少有的把长发全部束起箍了玉冠,显出些冷酷之外别的颜色。
罗裘暖与舒缠倒觉得奇怪,这苦稚楼里却是所有人今日都回了青安。舒缠却没有多问,罗裘暖只笑笑,冲男子道。
“微寒有些时日未曾回来。”
男子连动作神情一丝也未有,却不是冒犯或者不耐的样子,连薄唇开合也恍若未动,淡淡道:“主人有召。”
“那几位今日便到了。”
罗裘暖说给乐微寒听,男子点点头,便下楼去了。
舒缠改不了有些习惯,便走在前面,先推开门,退在一边。
主人正背对着桌子,在镂空莲纹团锦鲤的水曲柳书架前踱步。
见他们进来了,只傅容寰一人站起,也不说话,只看他们一眼,便带着面纱漠然坐在一侧。
“那位大人的行程我们总不该猜测。”罗裘暖候了一会儿,便也自行端起桌上一杯茶水,上好的凤凰单枞,汤色黄艳衬绿,香气情长,润下肚去,才慢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