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灯攥着手心里的一串铜板,硬梆梆的硌着掌心,
“那就…谢谢三婶了。”
十几年来,季灯第一次,这般真心实意的唤了方氏一声。
方氏摆摆手,自忙活自己的去了。
季小妹拉拉站着不动怔怔出神的季灯,
“哥哥,快睡罢,明个儿还要早起呢。”
季灯回过神来,收回望着门外的视线,“恩”了一声,带着季小妹歇下。方氏送来的二十文铜板,季灯装进了藏着钱的荷包里头,另取了几枚出来,揣在怀里,这才阖上眼睛,缓缓睡去。
隔日,季灯背着背篓,带着季小妹出了门。虽说照习俗该由长辈带着去采买些东西,方老太却还因着季灯之前搅和了秦家的亲事而揣着火气,不叫家里人出来耽搁了活计,也不曾给了一文两文,还叫着季灯把家里这几日攒下的菜卖了,就当是在出嫁前再给家里做点儿贡献。
大房自然没什么异议,季江虽然有话想说,却碍于方老太和方氏,到底没说什么。
不过,在外人眼里看来多少凉薄的行为,却是正合季灯心意。
季灯收了摊子,背着背篓进了香铺,从背篓底下拿出去头油的香粉荷包来,交给徐先生。
徐先生清点了数目,着伙计将荷包收起,笑呵呵的取出铜板递给季灯,
“买了的客人回来说效果不错,比起十五二十文的也不遑多让。”
季灯接过铜板装好在荷包里,回道,
“那就好,只是接下来一个月我恐怕是做不成了。”
徐先生记着帐的笔一顿,问道,
“怎么了?莫非是家里……”
季灯摇摇头,轻声道,
“不是,是我定了亲事,今天回去就该拘在家里等着了。”
徐先生听了,便笑呵呵的拱手,
“那我就在这儿先恭喜灯哥儿了。”
季灯应了,脸上却并没有半分要出嫁的羞涩。
徐先生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
伙计送走了客人,凑过来好奇的问季灯,
“灯哥儿定了哪家?”
季灯牵着季小妹笑了笑,
“邻村的屠户,嫁过去天天有肉吃呢。”
伙计听了,兴致勃勃就要开口,却被徐先生一声清咳堵了回去,悻悻的挠挠后脑勺露出个尴尬的笑。又突然回过神来,
“对了,灯哥儿,你今年的蕙草是在哪儿采的?”
季灯心下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怎么了?”
伙计侧着身子支在柜台上,
“嗨呀,前阵子有个客人在店里称了几斤干蕙草回去自个儿合香玩,约莫着是香效不错,这几天老来铺子里问还有没有呢。”
季灯放下心来,想了想道,
“就还是原来地方采的,但是现在这会儿早就过了季节,想要也没有了。”
伙计一拍大腿,
“可不是嘛!我就这的跟人说的,人还三番五次往这儿跑,真是一根筋。”
“行了。”
徐先生突然打断伙计的话,
“快忙你的去,误了客人可不饶你。”
又对季灯道,
“你功夫也不充裕,快忙你的去罢,只要以后别忘了再来就行。”
季灯低垂了眉眼露出个浅浅的笑,
“怎么会呢,您这么照顾我。”
从香铺里出来,季灯没急着回家,又直往典当铺而去,取出一件黑漆漆的布来,
“劳烦您给估个价。”
当铺掌柜眯着眼展开,赫然是一件通体玄黑的斗篷。
也亏的是方老太最近忙着季海念书的事儿,又对季灯看不上眼,鲜少同他说话,季灯这才有机会往背筐里藏些自己的东西。
季灯牵着季小妹站在底下,看着掌柜站在高高的柜台后仔细打量着黑斗篷,又伸手摩挲了几下布料,一颗心也随着掌柜的手起起伏伏。
应该能典个好价钱罢……
季灯提着颗心,他也没有真正见过好料子,只是觉着这黑斗篷又滑又顺,在光下还微微反着些碎光,总不会是便宜货。因此早早就在心里下了个大价钱的定价,要是卖不到,季灯可就要失望不已了。
“鉴定”了半天,掌柜终于放下了黑斗篷,斜着眼打量了一眼身着补丁的季灯兄妹,倨傲的伸出一个指头,
“一两银子。”
季灯也摸不准这个价格公不公道,面上只做出为难的神色来,
“这……”
偷偷瞄一眼掌柜的神色,作势欲把斗篷收回来,
“我还是再看看罢。”
掌柜的只任季灯动作,
“你尽管去。”
手已经伸了出去,季灯就是想反悔也不成,只好把斗篷抱在怀里,
“那我再看看罢,谢谢您了。”
于是带着季小妹出了当铺。
掌柜的只作浑不在意,却在季灯兄妹的身影消失后频频打量着门口,等着再瞧见这二人回来。
刚刚那袍子入手顺滑轻薄如上等绸缎,细细打量也瞧不见一处针角,无论是料子还是手艺都称得上上等。玄黑难染,就是光这晾染的法子也值不少钱。
但前来的兄妹俩穿着寒酸,不像是买得起这等袍子的人,说不得是捡来的。掌柜的本是想着压压价,欲擒故纵这招这么多年来没少使。
可怎么这兄妹俩出去半天也没再回来?
掌柜的心底升起一丝悔意。
该不会,真去别家了吧?
季灯抱着斗篷,带着季小妹站在热闹喧嚷的街边,看着熙熙往往的人群,心底升起一丝惘然,很快又湮灭下去。
算了,当铺又不止这一家,指不定换一家能价钱也能高点,实在不行,去成衣铺碰碰运气也行。
这样想着,季灯便又沿着街道走了起来。
反正今天到底是特殊日子,方老太允了他在外头多待一会儿,也不怕晚点回去。
只是季灯从前来县城都是在摊子香铺附近待着,倒是鲜少好好逛过整条街,除去之前那家当铺,也不知道哪里还有一家,逛了半天,也是再无所获。
最终,脚步在一家成衣铺前顿住,季灯吐了口气,抱着斗篷的手紧了紧。
最后在这家试试,要是还不行就作罢。
一刻钟后,季灯牵着季小妹再出来时,手上的黑色斗篷已经没有了踪影。
季灯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却还是隐隐露出一星半点的笑意。打量了一周,季灯笑着对季小妹道,
“走,哥哥带你吃馄饨去。”
季小妹咬着指头巴巴的看着街对面白雾腾腾的馄饨摊子,忙不迭的点头,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欢喜的月牙型。
季河夫夫在世的时候还会借着卖菜的名义带着两个孩子来县里喝碗馄饨吃个鸡汁面,可自从夫夫俩都去了,兄妹俩就再也没有喝过了。
低下的眉眼一瞬间涌起热意,季灯闭了闭眼。
不要紧,他现在也挣下了钱,等嫁了人后也能常常出来,总能经常带着小妹再去喝一碗馄饨的。
季灯看着季小妹喜不自禁的模样,忍住心疼,笑着牵住季小妹小小的手,
“就这么高兴哪。”
话还没说完,季灯却一把撞在了路人身上,
“真是抱歉真是抱歉。”
季灯忙不迭退后,不住的道歉,抬头一看,却是立时怔在了原地,仔细看诧异的瞳孔中,还带着几分隐隐的心虚。
小小的季小妹见了,却是先一步欢喜的扑到来人腿上,
“绿眼大哥!”
来人掀开宽大的兜帽垂在背后,低下头看着季灯,背后的旭光打来,发丝隐隐泛着青色,眉眼模糊不清,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好久不见。”
20.第二十章
话已经被季灯说到了那种份儿上,中阶七级法师的骄傲让斐诺·伊格纳兹是再也在山上待不下去了。
但离开并不代表着斐诺就自此不再回来,在彻底熟悉了解这个所谓的大安之前,斐诺是绝不可能放任自己暴露在陌生的环境里而无所作为的。于是斐诺才借着报恩的名义把魔法斗篷硬塞给季灯。
反正斗篷没有魔法石滋养,再难起到防御的作用,残留的魔力也几乎不剩几分,用完便再没有,斐诺于是便将斗篷给了季灯,以便来日循着魔力波动找到人影,杜绝之前季灯一连消失十五日斐诺也束手无策的尴尬。
不过,骄傲的法师总不能再次以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季灯眼前。
站在茅屋前的空地,眼见着季灯兄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斐诺墨绿的眼眯了起来,身后的苍树碧草若有所感,无风而簌簌作响起来。
黑夜里,夜风猎猎,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如鬼魅般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夜晚打更的更夫敲着竹梆子,眼前一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却是什么都没瞧见,脑海里却还印着一双莹莹泛绿的眼睛。
更夫打了个寒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隔日,城里便流传开了狐妖夜间出没的闲话。
这种无聊小事,斐诺并不关心。循着相似的植物气息,斐诺轻而易举的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辨出了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一家药铺。
一路走来,瞧见斐诺异色眼瞳的行人都忍不住一再回头,再看见身上怪模怪样的衣服,视线黏在挺拔青年身上拔都拔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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