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肺在爆炸前终于被新鲜的空气洗牌一遍,那种酣畅淋漓的痛苦和万幸让赵辞不想再次体验。湍急水流在低缓的断崖处断层,他们被冲到烟波浩渺的大湖中,幸好水势不深,刚刚及胸的高度让赵辞漂浮站立。
他艰难地抱着江彦怡亦浮亦走地靠向岸边。
这条河来自山顶的瀑布,借着山势落差水流异常湍急汹涌,也正亏速度迅猛,赵辞用一口气的时间被冲到了平缓的河面。河岸深度及膝,河床石块经过长年的冲刷摩出滑溜的表面,赤脚踩在上面都不会有任何痛感。
赵辞逐渐从河中袒露在空气中,冷风一刮他就冻的像个筛子。
大黑马昏倒在河边,蹄子还一挣一挣地抽筋。
河岸边铺着干燥的石头,再里面是层层的树林,高大的树木遮挡了大部分寒风,赵辞呼哧呼哧地喘气,背着江彦怡摸上岸。他把江彦怡平放在地上,拍拍他的脸颊:“江彦怡,江彦怡?”他自认入水闭气的道理江彦怡也该懂,理应不会出现呛咳窒息的事情。
道理是一回事,得不到反应慌张又是一回事。
他伸手在他口鼻一测,树桠缝隙太大,漏风的环境根本测不出到底还有没有呼吸。赵辞摸摸他的脸和手,冰冷如霜。可自己手心的温度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他还想学习心肺复苏的抢救动作,但业余人员都算不上的他连颈动脉在哪里都不知道。
不管了,干脆直接按压胸口吧。
“呛水也该按出来。”他把湿漉漉的头发脑后一拨,挺直身体双手交叠往他胸口一摸,手心瞬间被尖锐的东西刺得往后一缩。
他整个人一呆。
电光火石间一个不好的想法蹿过脑海。
他一个激灵,直接翻过江彦怡的身体。断箭竖在他的背后,伤口的血液浸透他的衣裳,混着冷水染了整个后背。
长云追月慢慢移,光亮射进这片小天地。
江彦怡的眼睛紧闭,神态恬静仿若熟睡,但他的面色却白得像张纸。
比雪还白,比冰还冷。
是开玩笑吧?
明明在落水前都还和他说话,为什么突然就中箭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心跳一下漏了节拍,之前还信誓旦旦庆喜捡回一条命的赵辞眼前忽黑忽明,头重的像是被河水灌满了脑袋,又轻飘飘的像是失去了知觉,胸口闷痛得不像话,像是被大力士使出看家本领猛锤了一拳,喉咙甚至也翻出丝丝的腥甜,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张口就能吐血的情况。
是开玩笑吧!
他向来喜欢捉弄人,这次肯定也是一样,所以他绝对没有死,这一切都是装的对不对!?但江彦怡仍静静地躺在地上,任凭赵辞怎么拍他打他都没反应,叫他喊他全是沉默。月光斜射在他脸上,侧首的面庞映下鼻梁挺直的倒影,紧闭的嘴唇像是在忍笑一般。
赵辞只觉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不死心地俯下身,双手按在他的肩上,面贴着面凑在江彦怡的耳边喊:“别闹了,你醒来我就原谅你,之前你在铸剑山庄做的破事我也原谅你,在涵郡打我的那几杖也原谅你,只要你醒来,你所有的阴谋诡计我都答应你。你毒都解了,我也逃下山了,我们俩无事一身轻了,你真的别闹了。”支离破碎的语句杂拌若隐若现的呜咽,在一片沙沙冷清中显得格外绝望。
他们闯过千难万险,经历九死一生,越过高山险阻,现在终于能比翼双飞却落得黄泉永不见。
“江彦怡你不要吓我了,我胆子小,经不起你折腾。”眼泪一旦落下便不能停止,赵辞哭得毫无体面可言,鼻涕眼泪一大把地往下掉。哭声起初还隐忍不发,哽咽的声音委屈又难过,但说着说着,细数过往欢声笑语,此刻赵辞更觉绝望。
多少次以为阴阳两隔,最后不都惊险一场吗,为什么这次给了他莫大的希望却落入深渊的绝望。
得不到回应,仿佛和空气款款诉情。
他把脸贴在赵江彦怡的额头、面颊,双手探入他的衣服内襟,希冀用体温捂热他的肌肤。手一探入内衣,湿漉粘腻的感觉让他迅速抽回手,借着月光一看,整个手心艳红一片。赵辞脑袋嗡得一声响,他终于意识到,江彦怡,真的走了。
贴在江彦怡背脊上的手掌逐渐回暖,可怀中之人仍冰如寒铁,这是狠心的冷漠。
“你明明有能力躲开,你为什么不躲!”悲恸的赵辞哭着拍江彦怡的臂膀,嚎啕大哭的伤痛之后怨怼的情绪油然而生。他不希望他死,哪怕自己死了江彦怡也不准死。可偏偏他就扛下了一切让他平安离开。
赵辞一点都不感激江彦怡,甚至恨不得揍他一顿。但无论他怎么摇他、怎么喊他,这个混蛋都紧紧地睡在地上,什么烦恼事都上不了他的眉头。
他该怎么揍?他甚至想要揍自己。
过度的悲伤让赵辞有种做梦的错觉,他忽然又掌掴自己:“我是不是还在做梦,这一切都是梦吧,我其实没有穿越,你也在家里好好地当着小庄主。”他下手很重,仿佛打的不是自己,而是仇人。三、四下巴掌,两侧的脸颊就高高肿起一大块手印。
“但我醒不过来,我真的醒不过来啊……”
现实把他击垮,他跪倒在地上,头重重地顶在江彦怡的手臂上,整个背压弯成一座不堪重负的拱桥。也确实,下一瞬他整个人都歪倒在地上。
江彦怡的侧脸很好看,在月光下更加好看。其实他最动人的不是诱人的嘴巴,也不是笔挺的鼻梁,而是那双会说话的眉眼。嗔怒和嬉笑都自成风格,扬眉竖起是暴风雨的前兆,长眉一弯是春光中的铃兰,挑眉不语是百花丛中过的骚包蝴蝶。
也许,他就是被这双百变的眼睛吸引,然后渐渐对这位江大人上了心。
可是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对他笑了。
侧身躺卧的赵辞弓成虾米,他把头埋入江彦怡臂弯,静默的哭泣显露一丝气音,悲伤发现了这个决口,争先恐后地从赵辞嘴里跑出。哭声越来越大,从淅沥的雨丝变成了滂沱的暴雨,但心中的悲痛一点不减,伤痛撕裂成洞,他的心中已千疮百孔。
激烈的喧闹声从寨门方向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掺杂着狂妄的笑声,给这个注定不安分的夜晚添上一笔惊悚的浓墨。秦柯的黑衣护卫自屋中林间鱼贯涌出,次序冲向火光冲天的那爿空地。
公孙明护着惊慌的赵嫣,恍如两尾落单的鲤鱼,逆流而上寻找公孙湘。
寨子大门的观望楼上有一幢大钟,遇袭那刻便有人敲上钟身,沉重的嗡鸣声牵动所有房子门桩上的银铃,警告如大石击水,涟漪泛滥震响人心。
秦柯和公孙湘一行人当即出面赶来。
撞上公孙明后,秦柯匆匆瞥过赵嫣,和公孙湘略一点头便和和黑衣护卫一道赶到前方。公孙湘抱住哭泣的赵嫣:“嫣儿不要怕,我让陶陶先带你离开。”
“不,我不走。”赵嫣抽离她的怀抱,在公孙湘发怒前哽咽道:“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恐有不敌,我怎好离开您独自偷生。”
“胡闹。”公孙湘斥道:“你都没去前方怎么知道对方人多,我们这里就你一个需要保护,留下只会拖后腿。”她赶不及地将赵嫣送到不知所措的陶陶手中。
赵嫣攥住公孙湘撤离的手,道:“我看到祖母了。”
“公主?”
公孙明把在无名堂所见奇景异象粗略一说。
在众人惊愕不信的目光下,赵嫣补充:“祖母告诉我,萧泽所带兵马远非我们所能匹敌。今夜定是一场鏖战,且死伤惨重无法估量。”
“她就告诉你这个?”公孙湘讶异。
陶陶着急插嘴:“那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祖母告诉我,她是半神之躯,因与哥哥定有契约,无法施展更多的法术来帮助我们。”说到这里,望着他们失落的眼神,赵嫣难过的好似是自己亏欠了大家,但让她更担忧愤恨的是另外一件事:“哥哥此时生死一线间,罪魁祸首就是萧泽。”
听到“契约”,公孙明瞬间明白了什么。正恍然大悟中,乍闻赵辞有难,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下山。
然公孙湘突然出声:“我知道了。”她神情肃穆,抬头凝望前方熊熊怒火。天色暗如渊,夜空火箭飞舞好似流星闪过,骤然的火光美丽又危险,笼罩其下的黑衣被照得通红,痛苦的哀嚎此起彼伏,她的双眸被火星照得闪闪发光。
多年前,赵静淑入梦让她将赵辞带上山,称其是唯一能够拯救赵氏后裔之人。
她下意识认为赵辞能踏上赵玥的脚步带领大家从萧庭川手中成功夺回皇权。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这是一场从始至终注定的悲剧。
赵辞有难,赵静淑会去助他一臂之力。等他安全,公孙湘相信他绝对会上山。
到那时——
公孙湘低头抚摸赵嫣的脸庞,少女婴儿肥的面颊在时光荏苒中消减,她迟早会长成一个清秀佳人,想必那时的美貌绝不输于赵玥,也不知自己能否有幸再见。
泪光星闪,只一瞬,再次恢复冷艳的模样,公孙湘果决道:“陶陶,护送赵嫣下山,务必护她周全。”
“不!我不!”赵嫣从陶陶手中挣扎出来,扑到公孙湘身上,牢牢环住她的腰身。
陶陶愣住:“从哪下山?”
赵嫣还想辩白,公孙湘以手为刃砍向她的后颈。
陶陶睁大眼睛看着赵嫣昏厥在公孙湘怀中。
公孙湘果断而迅速地转身把赵嫣托付给柳琳:“务必……”一语难尽,她目光深深地黏在赵嫣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