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嬷嬷却是一怔,自打夫人去了一趟护国寺,回来之后她就越发猜不透夫人心底想的是什么了。
虽说庶子给嫡母侍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同时也不失为一种嫡母磋磨庶子的手段,可夫人却没有这方面的偏好,她平日里最厌恶的便是后院里的那堆庶孽,巴不得眼不见为净,因而侍疾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不过之前夫人病重的时候就说过想见见九少爷,后来又说不能把病气过给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思及此,郑嬷嬷心里有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侍疾?”乳娘贺氏下意识的拔高了声音。
“我知道了。”孟则知递给贺氏一个安抚的眼神,这一天比他预料之中的来的要早。
“那我们这就走吧,夫人等着呢。”郑嬷嬷客客气气的说道。
“好。”
第58章
到了地方,一进屋, 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孟则知, 扑通一声就给萧氏跪下了:“母亲。”
回想起记忆中破庙角落里藏在被子底下的那具腐尸, 再看地上小小的但完完整整的人,萧氏鼻子一酸, 差点落下泪来。
好在她还顾忌到有其他人在场,及时收住了情绪。
她缓声说道:“起来吧。”
“是。”孟则知恭恭敬敬的应道,然后从地上爬起来, 立在一旁, 躬着身体, 并不敢直视萧氏,只是说道:“母亲的身体可好些了?”语气里不乏关切之意。
萧氏的心情瞬间好转了不少。
事情都是真的又怎么样, 总归堂兄还没出事, 郑嬷嬷还在, 她好好的, 安儿也还活着,对她来说, 这就够了。
“好多了。”萧氏宽慰道, 顿了顿, 又说道:“你站过来些,让娘……我好好看看你。”
她及时改了口,唯恐太过唐突吓到赵以安。
可即便是这样, 萧氏所表现出来的亲切还是惊到了郑嬷嬷和一旁伺候的丫鬟。
听见这话,孟则知顿了顿, 而后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萧氏,发觉对方也在看他,他面上一红,慌乱的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磨磨唧唧的挪着步子走到床边:“母亲。”
可谓是把内心的忐忑和拘谨饰演的淋漓尽致。
看着‘小家子气’十足的孟则知,萧氏心里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她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语气:“你今年多大了?”
孟则知毕恭毕敬的回道:“回母亲的话,十二了。”
“平日里吃住什么的,可还妥帖。”
说到这儿,萧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后院庶子是个什么待遇,她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是赵以安这样的没有生母照拂的。
一想到那小杂种平日里穿金戴银、前呼后拥的样子,再看她的安儿,身上连一件稍微上得了台面的配饰都没有,可想而知平日里过得是有多拮据,心中不免染上一层酸涩。
人都是感性的,恨一个人的时候巴不得他去死,爱一个人的人只唯恐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捧到他眼前去。
不等孟则知回话,萧氏转而看向郑嬷嬷:“我记得端午节的时候皇后娘娘赏下的云缎和贡缎还有一些,都拿出来,给九少爷置办几身应季的衣裳。”
郑嬷嬷心中一惊,不是说好的这些绸缎都是要留到冬天做成衣裳给世子送去的吗?
但她还是毕恭毕敬的应了:“是。”
乳娘贺氏心跳如雷,郑嬷嬷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冥冥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天之路出现在了她家少爷脚下。
只听萧氏继续说道:“这几天你且在东厢房住着,若是有什么不合意的尽管和识琴说。”
说着,大丫鬟识琴给孟则知福了福身。
孟则知恰当的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是。”
说是来侍疾的,其实是来享受的还差不多。
早上吃的羊肉炒,猪肉炒黄菜,素熇插清汁,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炉煿肉,香米饭……像是包子油条这一类的除非你特意要了否则厨房是不会准备的。
中午吃的胡椒醋鲜虾,鹅肉巴子,咸豉芥末羊肚盘,五味蒸鸡,迎霜麻辣兔,羊肉水晶饺儿,蒸香稻……
晚上吃的稍微清淡些,奶窝,烧笋鹅,蒸黄鼠,卤煮鹌鹑,米烂汤……
再加上每天蒸两次点心,进一次干果、肉脯,那滋味再好不过。
这是孟则知的视角。
许是之前的几年吃的太过寡淡,不是青菜豆腐就是猪肉和鱼,要是去厨房去的晚了,带回来的饭菜就有可能都凉透了,上面飘着一层白花花的油垢,就算是想吃也不知道该怎么下筷。
这饭菜凉了就得热,旁的还好,这青菜一回锅,再捞出来,反正孟则知看着是没了再吃的食欲了。
虽说这话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嫌疑,可孟子他老人家也说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则知这会儿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实在是无暇兼顾更多。
所以乍一看见这么丰盛的菜肴,他理所当然的被勾起了口腹之欲。
短短几天下来,孟则知的肚子上就多了一圈肉。
他最爱的就是眼前的这道蒸黄鼠,用的是两年生的黄鼠,产于塞外,去皮剖腹后晒干储存,要用时再取出来用酒糟浸泡一两日,然后脊背向下放入蒸笼,蒸上一刻钟,取出刮刷洗净,每只切成八九块,撒上椒盐末,裹面之后再小火慢蒸,务必一次蒸熟,否则会走油,最后还得用酒糟烹制一遍。
孟则知偏好这口鲜脆的滋味。
相比于孟则知默默的沉浸于美食的海洋之中不可自拔,乳娘贺氏显然是敏感的多。
她摸着萧氏身边的大丫鬟识琴送来的新薄被,心慌意乱。
实在是萧氏待她家少爷太过优渥。
就好比眼前这床薄被,被罩的面料贺氏只在国公爷身上见过,据说是六百两银子一匹的软烟罗,被芯也不是棉花,是蚕丝。
通常而言一匹布制长十丈,能置六身成人衣裳,换成孟则知这般年纪的,十身衣裳也是能做的。可若是置办被罩,能有四床就顶天了。
也就是说单单这床被罩就值一百两银子——
要知道这年头,大米一石(一百二十斤)才五钱,一两银子够一家老小生活一个月了。
再看孟则知面前的那一桌子的菜,贺氏满脑子想的都是黄鼠一只八两银子,猪肉每斤一钱六分,肥鹅一只三钱银子……她下意识的忘了这些东西绝大多数都是府里庄子上的出产。
——她能不心慌吗!
可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萧氏这么做还能图个啥,于是慌着慌着,她也就习惯了。
这边乳娘贺氏忙着心慌,那边郑嬷嬷却忍不住的发起愁来,尤其是在得知她家夫人让大丫鬟识琴悄悄摸摸的拿那寸缎寸金的云烟罗给孟则知做了被罩之后,更愁了。
郑嬷嬷忍不住委婉的提醒萧氏:“夫人,您待九少爷是不是太好了些,若是让世子知道了?”
她是不赞同萧氏的做法的,就算世子和她不亲,她也没必要再去抱养一个孩子啊,这不是把她和世子之间那点本就淡薄的母子亲情往深沟里推吗?
退一万步讲,就是要收养也该收养十四少爷才是,同样是一出生就没了亲娘,九少爷今年都十二了,该懂的都懂了,不像十四少爷,今年才两岁,正是忘性大的时候,这老话说得好,不怕养不好,就怕养不熟。
都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眼看着在这一连串的攻势下,她的安儿慢慢的从拘谨之中走了出来,和她日渐亲厚,萧氏的心情就忍不住的又好了几分,结果一听见这话,她面上的笑意瞬间就淡了下去。
想起往日里她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捧在赵以敬跟前,对方却一边爱答不理,一边收下她的东西的样子,萧氏便忍不住的一阵反胃。
她没想瞒着郑嬷嬷,趁着这会儿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她放下手中的药碗,淡淡地说道:“郑嬷嬷,你觉得世子和国公爷长得像吗?”
郑嬷嬷不明所以,但还是说道:“何止是相像,简直是一张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氏看着她:“那,和我长得像吗?”
“当然——”郑嬷嬷话音一噎,脑海中闪过萧氏和赵以敬的容貌,面色巨变。
她明白过来萧氏的意思,两眼瞪的老大,哆嗦着嘴:“夫、夫人,你的意思是?”
萧氏喃喃自语:“是啊,明明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我怎么就一厢情愿的拿他当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呢。”
郑嬷嬷吸了一口冷气,她想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又一想,如果不是有确切的证据,夫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顿时又把话咽了下去,脑子里一团浆糊。
隔天,孟则知就发现郑嬷嬷对他的态度又好了几分,少了敷衍,多了真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氏的病情渐渐大好,和孟则知之间的关系也越发的融洽,九月中旬这天,她把孟则知带到了萧德仁跟前。
萧德仁便是萧氏的那位堂兄,现任国子监祭酒,广德元年恩科榜眼。
萧氏早就和萧德仁打过招呼,只求着他帮忙收一个学生,也告知了孟则知的身份,其他一概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