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病,就再也没好过,赵以安手里的银子也见了底,能当的也都当了,没有钱付房租,赵以安只好带着萧氏找了一座破庙住的,活的像个乞丐。
“安儿,是娘拖累了你啊……”瘦的皮包骨头的萧氏一脸皱纹,两眼深陷,气息奄奄。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却不觉得绝望。
她活累了,逃累了,也病累了,对她来说,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唯一愧对的就是赵以安,要不是因为她,赵以安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年纪轻轻便考上了秀才,谁能保证他日后不会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他会娶上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生上两三个活波可爱的孩子。等他老了,夫妻和睦,儿孙满堂……
赵以安跪在床前,双手握紧萧氏的右手放到嘴边,痛哭流涕:“不,是孩儿无能,没能治好娘的病。”
“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再做母子,到时候、到时候……”萧氏艰难的喘着气,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嗅着身上被褥散发出来的霉臭味,看看衣衫褴褛悲痛不已的赵以安,再看看头顶上破烂的屋顶,浑浊的双眼之中猛地迸射出一道恨意。
她怎么能不恨。
想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几十年,舍粥、施药、铺路、修缮善堂……桩桩件件,至诚至善。
她扪心自问,从未刻意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可到头来,却落到今日丈夫休弃,儿子离心,穷困潦倒,病死他乡的下场。
都是邢小雅,那个毒妇,是她迷惑了她的敬儿,是她把她陷害到了这个地步。
她恨啊!
可再恨又有什么用,她要死了,邢小雅却还活的好好的。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要是能再见敬儿一面该有多好,那是她怀胎十月,差点没保住的孩子,那是她念了几十年,爱了几十年的孩子……
“娘——”
随着赵以安一声痛呼,萧氏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几乎飘荡起来。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儿刮来一阵怪风,吹得她头重脚轻,混混沌沌不知何年何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怪风终于消停了下来。
世界突然有了声音。
“又去给萧氏送东西呢?”
“可不是,咱们国公爷孝顺,长公主菩萨心肠,就算萧氏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国公爷也依旧记挂着他,这不,每隔三个月都要派我们去给她送东西,三年了,从没断过。”
“嚯,这么多东西,也不知道那萧氏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才遇上国公爷和长公主这样的好儿子儿媳。”
“可不是……”
萧氏蓦地睁开眼,入眼的便是一条熟悉的街道。
她微微一愣,这不是国公府的后门吗?
她不是死了吗?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飘在空中的,随后眼前一亮,所以老天爷这是听到了她的祈祷,送她来见她儿子了吗?
她的呼吸瞬间急促了几分。
“好了,不说了,我该出发了。”
“那行,路上小心啊!”
听见这话,萧氏的目光落在穿过人群,驶向远方的两辆马车上,愣了一瞬。
敬儿经常给她送东西?
她就知道,敬儿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只是这些东西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收到过。
但也只是一瞬,激动和紧张如同摧枯拉朽一般瞬间冲散了她心底的疑惑。
她动身向国公府里飞去。
府里变了很多,明明只离开了三年,却给萧氏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顺着大致的方向,她找到了国公府的正院所在。
近了,又近了……
激动、惶恐、紧张……萧氏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放慢了脚步,慢慢的穿过房门。
书房里,赵以敬正在温习兵书。
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萧氏捂住了嘴,只是没等她眼中滚动的泪水落下来,有人敲门而进。
那人单膝跪在地上,说道:“国公爷,云南那边传来了消息,萧氏死了。”
“死了?”赵以敬放下书,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那赵以安呢?”
“病了,病得很重,估计也时日无多。”那人回道。
“知道了,把盯着他们的人都撤回来吧!”
“是,属下告退。”
萧氏眼中的泪水硬生生的被赵以敬面上的淡漠逼了回去。
她一脸茫然,甚至于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赵以敬站起身,去了小隔间。
她下意识的跟了上去,入眼的是一座灵堂,供桌上摆满了祭品和一块牌位。
牌位上写着‘先妣赵周氏素娘之灵位’。
周素娘!
这个名字萧氏再熟悉不过,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将此人剥皮抽筋。
赵令武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没说。
因为她从小学的就是夫为妻纲,夫唱妇随;因为她知道赵令武不敢把周素娘搬到台面上来;因为她也不想周素娘出现在人前,那样的话,她原配的地位将不保。
眼不见为净,她后来再也没刻意打听过素娘的消息,只听说她早早的就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只看见赵以敬取了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了,三跪九叩之后,他将长香插进香炉里,说道:“娘,萧氏死了,当年她害你被当街打死,现在她病死他乡,你也可以瞑目了。”
当街打死?
萧氏面无表情,她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她带着赵以敬上街看花灯的时候,跟在她身边的仆从一时失手打死了一个鬼鬼祟祟、蒙头遮面想要向赵以敬下手的人贩子。
却原来,那就是周素娘吗?
赵以敬站起身来,呐呐说道:“萧氏,不能怪我心狠手辣,我原本也没想杀你。可谁让小雅摇身一变成了宁国长公主,皇上亲口过问了她流产的事情,那可是欺君之罪啊。为了保住小雅在皇上心目中纯善的形象,那就只能委屈你去死了。还有你那堂兄一家,谁让他们知道你被关进了佛堂之后,暗地里派人去小雅的铺子里捣乱,我原本只是想把他们打发的远远的,是他们自己运气不好,遇上了流民暴乱,怪不得我……”
说着,门外传来邢小雅的声音:“以敬,你快来,工坊终于把苏打(碳酸钠)弄出来了。”
听见这话,赵以敬当即掀开灵堂的帘子,走了出去。
邢小雅塞给赵以敬一个小瓷瓶,赵以敬打开一看,瓷瓶里是一堆白色的粉末,他问:“怎么做出来的?”
“用盐和石炭弄出来的,”邢小雅眉开眼笑:“以后咱们再也不用辛苦跑到吴城去挖矿(天然碳酸钠矿)了,这样一来,制皂的成本起码能降下来八成。”
“不错。”赵以敬抬手替邢小雅理了理鬓角,一脸温柔:“辛苦你了。”
要知道光是制皂这一项,每年就能给国公府带来超过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邢小雅抱着赵以敬,一脸甜蜜。
萧氏的目光却落在了跟在邢小雅身后的大丫鬟身上,熟悉感扑面而来。
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三年前,因为扛不住板子,站出来指控她的那个丫鬟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看着不远处相拥在一起的赵以敬和邢小雅,明明她们笑的那么开心,她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凉。
难怪她明明已经被医师判了死刑的孩子突然就好转了过来。
难怪向来性格温和的老夫人硬是蛮横无理的把她才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抢了去,养在了身边。
难怪这三年来,赵以敬从来没有找过她,而他们无论逃到哪儿都会出事……
想起赵以安好几次在她说起赵以敬的时候,欲言又止的样子,萧氏直接红了眼眶。
她萧怡如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竟然把一个杂种当成宝贝似的养了二十多年,宠了二十多年。
赵令武、老婆子、赵以敬、邢小雅……这一家子把她玩的团团转。
末了,赵以敬和邢小雅还踩着她收获了一堆好名声。
狠,真狠!
她来的时候有多激动,这会儿就有多恨。
萧氏伸手摸了摸眼角,低头一看,一手的鲜血。
她猛的抬头看向赵以敬两人,睚眦欲裂。
“贱人,我要杀了你们——”
她尖叫着向赵以敬两人飞去,不复往日的优雅。
下一刻,她径直的穿过赵以敬两人的身体。
她懵了一瞬,转身再次向两人攻去。
“以敬,我怎么觉得身上凉飕飕的。”邢小雅说道。
赵以敬抬头看了看,说道:“要变天了,回去加件衣服吧。”
“好。”
一次次的徒劳无功磨灭了萧氏最后一分斗志。
她瘫坐在地上,任由赵以敬和邢小雅相携离开。
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她已经无力抱怨老天的不公,只怪她自己太蠢,死到临头了,竟然都还心心念着赵以敬。
她不止害了自己,还害了堂兄一家八口,郑嬷嬷,还有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