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位道长澄澈的眸子,周子煊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他真的是憋了太久。一个人,踽踽独行,与仇人日夜相对,太痛苦了。
“是我对不住这孩子,若不是我,他娘亲就不会死,他也不必小小年纪离家避祸,唉!”周子煊叹口气,欲言又止。
谢安歌微微弯起嘴角,不急不缓,温吞道:“愿闻其详。”一边拈起了盘中的点心,大有听故事的架势。
见此,周子煊失笑,心情也好了些,将故事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的开头很俗套,英雄救美。这是一个好开头,只是没有一个好结局,美人倾了心,英雄却已有许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妻子。
美人还以为英雄的妻子有多美,才能迷得他丢了魂,连倾国之色也不放在眼里。结果一看,不过蒲柳之姿。
半是不甘,半是嫉妒,美人变厉鬼,好牌打烂局,而英雄倒霉催的,亡妻又亡母。
被阿兰这样的美人爱慕,不是不高兴,换个心智不坚的,也许就半推半就了。
可周子煊不是这样的人,他深爱自己的妻子,爱得入骨,爱得卑微,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是他主动向妻子求来的。
红颜白骨,几十年后还不都是一抔黄土,谁会比谁更美?
也许是从小俊美惯了,周子煊并不在乎那副皮囊,更在乎内里的灵魂。
阿兰所化的小慧,比起原主来虽然相貌不变,却不知魅力大了多少。可是,没有足够的学识智慧支撑,没有人格魅力点缀,壳子再美,芯子也是虚的。
实在不怪周子煊能发现,一夜之间,“妻子”的一举一动失了优雅,一言一行没了底蕴,破绽百出,马脚四露,让人想当个瞎子自欺欺人都不行。
说着说着,到了最后,周子煊露出苦笑,有些茫然和疲倦地道:“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引狼入室,娘和慧娘,还有镇子上的娘子们,就不会死了。”
说起妻子时,周子煊的表情温柔而热烈,对着一个道士,盛赞自己的眼光有多好,竟能娶到这样一个佳妇。
然而,说到妻子死去的时候,周子煊明显地低落了下来。他是有疑惑的,如果不是他,也许娘亲和慧娘,还有那些无辜的娘子们,都能活得好好的。
他愧疚而痛苦,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第15章 妖鬼十五
过高的道德水平造就了周子煊的优秀,也造就了他的悲剧。君子活得坦荡,却也要承受比小人重得多的责任和痛苦。
“请恕我直言,郎君虽然愧疚,却也不觉得自己是完全的罪人,对吗?”
“对。”
“这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救人没有错,报仇也没有错。”谢安歌慢慢地说着,照他来看,长相俊美被人爱慕并非周子煊的错,他错就错在识人不清,又无力守护家人。然而,谁人年轻不眼瞎啊?
如果过于优秀也是错,那这个世界简直要完。三观炸裂,世界末日都不足以形容这种惨状。
不过,现在周子煊不需要这样的毒鸡汤,他需要的是能让他放下的开解。也许,他更需要一个高僧,而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道士。
像我这样的道系青年就完全没有这种烦恼,无为而治,道法自然。有仇报仇,有怨抱怨,顺其自然,无愧于心即可。
谢安歌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可是,你又觉得,如果没有你,也许大家就不会死了,对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对,道长明智。”
“你到底是否有罪,我是局外人,无从判断。不如,问一问当事人,如何?”谢安歌嘴角勾起,脸上的笑容顿时充满了神秘感,一言一语却带着无上的诱惑,蛊动人心。
其实,他也很好奇啊。
无辜的娘子们,怨否?恨否?
周子煊年轻力壮,学识渊博,心怀仁义,又接触过相关的事情,更能理解这种灵异行为,谢安歌希望,在新的土地神上任之前,让他代任土地神,以免出了乱子。
这个世界,没有神明庇佑的地方,很容易被妖邪盯上。而天庭又没有给出回应,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等天庭反应过来,都不知猴年马月了。虽然谢安歌也请城隍爷多加关注青石镇,但县官不如现管,青石镇还是有自己的土地神比较好。
这种紧要关头,可不能让愧疚毁了周子煊。
听到谢安歌的话,周子煊十分明显地呼吸一滞,他握紧放在腿上的拳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可以吗?”
谢安歌笑着安抚他:“可以的。年岁未久,诸位娘子应当还未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
周子煊浑身一哆嗦,朝年轻的道士深深一礼,十分郑重地道:“请道长相助,仆不胜感激。”
夏日里,阳光灿烂,绿叶之庭,幽静自生,墙边的青花瓷长颈花瓶里插着几支栀子花,白花绿叶,花香芬芳,格外的清丽素雅。
谢安歌捻起一支紫罗兰色的渡魂香,递给周子煊,说道:“睡前点燃此香,故人自然会与你相见。”
顿了顿,又严肃道:“切记!死者不可生,逝者不可归,人鬼殊途,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挽留她们,天亮之前,务必醒来。明白了吗?”说到后面,谢安歌脸上已经隐现厉色。
见此,周子煊也不敢大意,忙肃然道:“是,必不违道长所言。”
谢安歌点点头,心里面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面上端的是庄严肃穆,谪仙般飘然而去。
闻了闻渡魂香那勾魂摄魄的暗香,周子煊神魂一颤,回过神后,神色在光影交错下,柔情万分,仔细地将渡魂香插入床榻旁的香炉里。
月上柳梢头时分,周子煊刚刚陪儿子用了饭,回来匆匆洗漱,便亲手点燃了渡魂香,躺到了床上。他睡得并不安稳,眼睫毛不停颤动。
很快,当香炉升起紫色的烟雾时,那烟雾仿佛有意识般卷起了周子煊。
他再也无法思考,自己要怎样睡去。
昏昏沉沉间,周子煊发现自己站了起来,一身衣衫朦胧不清、线条模糊,泛着紫光。紫色烟雾缠在他手腕上,像是要拉着他走一般。他下意识地往床上看去,一个男子正睡得沉。周子煊摸摸脸,没有感觉,没有实体。
电光火石间,周子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哈哈大笑,魂魄飘荡,跟着紫烟指引的方向,离开家中,往阴间而去。
一路上,周子煊看见不少鬼差提着杀威棍、拿着拘魂锁链,赶着一群群鬼魂往阴间去,其中,有男女老少、猪狗牛羊。
有的魂魄泛着微微的白光或金光,宛如萤火,漂亮得很,光里面也有强有弱。有的魂魄则是冒着不详的红光,有的是黑漆漆的,更多的是灰蒙蒙的。
只是,无论贫富贵贱,在鬼差们眼里,都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原来,人死了之后是这个样子啊。
周子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神秘而又陌生的世界,如此感叹着。
白日里的一切,在夜色的遮掩下,都有了别样的意味,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般,令人再难以窥见其间种种真相。而这时的人性,也格外的放肆和真实。
路过一家大户时,一个脸色灰白的鬼差抖开手中的书册,念道:“王大狗,为人不义,为商不诚,为子不孝,减寿三十载,寿三十二,死于戊戌年丁巳月己酉日丑时三刻。”
话音一落,旁边的鬼差一甩手中的拘魂锁链,将一个滚圆的魂魄拘了起来,顿时搂着美妾的肉体手一松,呼吸停了。
那滚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死活不愿走,鬼哭狼嚎道:“大人,鬼差爷爷!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走哇!”
这样的人,鬼差们见得多了,生前不积德,死了不愿走,非要杀威棍伺候才老实。
念书册的鬼差冷笑道:“不奉养父母,不善待糟糠之妻,不养育女儿,这也叫上有老下有小?”
那哀嚎声顿时一滞,尴尬地沉默下来。
突然,那滚圆魂魄眼尖,指着周子煊喊道:“鬼差爷爷,瞧!那有个孤魂野鬼!还不快去抓他!”
一队的鬼魂鬼差集体缓缓转头,响起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周子煊也僵住了。
鬼差们咬耳,窃窃私语几声。
“浑身冒着紫光,这人来头不小哇!”
“蠢货,这是生魂!”
“!!!”
“生魂离体,这这……是要死了!”
“嘿,如果某没有猜错的话,这是渡魂香。”
“嘶嘶!”其他鬼差一抽冷气。
不一会儿,念书册的鬼差走了过来,笑着道:“不知阁下是谁,是有什么要事么?”
周子煊心中微微一动,跟着紫烟走,也太慢了些,看他这般客气的样子,也许可以请他带个路?
于是他也笑眯眯地拱手道:“在下周子煊,欲往阴间一行,见见故人。”
“原来如此,我等也要回去了,不如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那就有劳了。”
看清那个滚圆魂魄是谁时,周子煊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淡了:“王大叔。”
“周大侄儿。”王大狗厚着脸皮一笑,看见那鬼差客客气气的时候,他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只希望大侄儿不要计较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