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挽住清羽肩膀,头微微靠在她的肩窝,好多年了,没有再感受过这个温度。二十多年了,她没有哪日不怀念这个怀抱,也没有哪天她不思念着清羽。如今与她咫尺只遥,却不能与她相认。
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让清羽得而复失呢?她做不到与清羽生离死别啊!也许哪天发病就如今天,就永远睡了过去,那清羽怎么办呢?当年清羽没有殉情是为了云瑾,她知道她都是为了那个孩子,如今若轻易让她与自己死别,清羽又会怎样,她不敢去想。
亦清羽抱着柳竹很快便回到了竹庐,她将她放于塌上,为她施针理疗身体。柳竹心跳渐渐平复,意识也慢慢清醒,能够清晰看到亦清羽那张盛世容颜。
“谁让你乱跑的,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吗?”亦清羽忍不住责备起来,她喜欢立于枝头,迎风飞扬,一手提壶饮酒,一手挥臂练武。
唯有半微醺的状态,她才能出现丝丝幻觉,看到柳竹的身影,偶尔柳竹也会入梦。能与她梦中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候清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觉得柳竹不曾走开,也从未觉得她真的离世。或许是她一直住在她心底深处,可那份空荡荡的孤寂与思念,又是那么的彻骨。
起初她听见林间传来一丝声响时,并未所动。反正这个人只是柳千寻娘亲而已,她犯不着对她有多余的情绪,可那声嘶力竭的呼唤却叫她难以无视。最终她还是心软的回头去寻她。
熟知她竟担惊受怕的发病,在林间晕倒。亦清羽心生担忧,又涌现一股不该有的心疼和怜惜。柳竹走后,从未有人掀起她内心的情绪,她是第一人。
“我...”柳竹支支吾吾,有些惶恐,“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这句话柳竹只敢在心底诉说。在羽国相遇后的那些年天,是柳竹最快乐也是最幸福的日子,可清羽来自江湖,也必将远走江湖,那天夜里,柳竹没有见到清羽,以为她离开了。慌乱中,在黑夜中寻找、呐喊,孰知清羽只是去了街角去买了她爱吃的东西。
如今这些回忆都成了利器,现实总残忍的将她拉回来。若不是她身体不争气,若不是她不懂武艺,当年任由杀手宰割,又何至于沦落这个下场。
柳竹的语气似曾相识,那无力又渴望的双眸,像极了当年的柳竹。她眉头紧蹙,望着柳竹有些出神,“你总让我想起她,为什么?”
“什..什么...”柳竹装作不明白清羽之言。
“你叫什么名字?”亦清羽忽而对她产生了好奇,她眼神迷离,布上一层雾气,想要窥探面具后面的面容。
“我叫....”柳竹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望着清羽忽然轻咧嘴角,“我叫阿影。”
“阿影?”亦清羽喃喃自语。
柳竹点头,她只愿此生都能够与清羽如影随形。尽管这一切都是奢望,但在剩下的岁月里,她依然渴望能够给清羽一丝温暖与照顾,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影响。哪怕只是简单的一箪食一豆羹。
亦清羽被她温柔又熟悉的气息迷乱了心扉,阿影的名字很陌生,可眼前这个人让她心底忽然涌起渴望。她会让亦清羽想要呵护她,保护她,甚至会心疼她。
不知因为今天是忌日的原因,还是心情驱使,她愈发的想一睹她真容的冲动,她语气轻柔,试探性地问道:“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脸?”
“这?”柳竹大惊失色起来,忙从床榻起身,慌乱地抚摸自己的面具,不知所措,“我,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我何人没见过,还会怕被你面容吓着不成。”
“不,我无颜面对你,求你别为难我。”柳竹几乎是哽咽着说完这句话,她生怕自己下一刻就隐瞒不下去,可若还有一丝的可能性,她也不想被清羽认出来。
亦清羽怕她情绪激动,摆摆手,“好了好了,我不勉强你。”
她淡淡说完,便转身想要离去,柳竹几乎是本能地往前跨去,不假思索拉住她的手,紧张地问,“你去哪?”
“去走走。”亦清羽面无表情,眼眸闪过的漠然让柳竹顿时慌乱不已,她上前几步挽住清羽手腕,“清羽,你,你生气了吗?”
亦清羽觉得她情绪不稳,不受控制一般,对自己的态度更加奇怪,生怕她再次发病,只得轻拍她手臂宽慰她,“没有,我只是去祭拜一位故人。”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柳竹握着清羽的手紧了紧,清羽撇了一眼被她握住的手,慢慢抽回,漠然说道,“可以。”
柳竹被挣脱的手悬在了空中,即便知道清羽是把她当成了陌生人才抗拒肢体接触,心中还是疼了一下。清羽一心只有竹儿,她该开心才是,可心中还是那么的酸楚。
她知道,清羽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可她又如何能够让清羽开心一点呢?她什么都给与不了。
亦清羽平日里独行,脚步很快,今日柳竹跟在身后,她便特意放慢了步伐。尽管她独自走在前面,依然会微微回头,用余光寻觅柳竹身影。但她依然不放心,忍不住的转身,淡淡说道,“路上滑,小心一点。”
柳竹身体还虚弱,怕跟不上亦清羽,硬撑着一口气,地上泥土松软,散发着雨后的气息。柳竹的目光总是随着清羽的背影而动,时而忽略脚下,枇杷林的坡地微滑,在上坡之时,她不慎脚下一滑,被清羽稳稳拉住。
柳竹心头一热,清羽不是方才还离得挺远吗?她是何时折回来的呢?其实她一直在关心着自己是不是?她还一如当年,那么体贴入微,却从不溢于言表。
“没事,我,我自己走。”柳竹虽心中开怀,但想起刚刚清羽不喜触碰的举动,只能不舍的放下被她抓住的手腕。
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亦清羽再次心软下来。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对她心生怜意,也不忍拒绝她,总是所有曾经对被人的冷酷绝情,对她都使不出任何力气。她一甩长宽衣袖,对着她,“抓住我衣袖。”
柳竹双眸瞬间泛起亮光,唇角轻轻扬起,拽住亦清羽的袖口,顿感踏实。她时刻都担心清羽就此不理她,怕自己的拒绝令清羽不开心。亦清羽虽未让她触及自己手,却十分小心地将手腕放在她能够触及的范围内,让她走路更加稳妥。
三里枇杷林依山而建,除了林间那间竹庐,东南处还有一则胜地。这里花团锦簇,恍若精致花园,但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怡人的风景,而是一座衣冠冢,上刻“挚爱柳竹之墓”。
衣冠冢前是一根竖立的木桩,木桩上血色的字触目惊心,深深刺痛了柳竹的心。她的心微微颤抖,鼻尖充斥着强烈的酸涩感。那是清羽用自己血写下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折磨自己,柳竹紧咬下唇,心脏开始剧烈抽痛,这种感觉,比拿着一把刀剜她的心还要疼。
亦清羽每个月这天都会站立墓前一天,独饮枇杷酒,静静陪着柳竹的衣冠冢。当年得知柳竹出事后,她便在这里用手扒出了一个坟,将她身边柳竹的衣物放了进去。她血洒泥土,割下一簇头发陪伴着她,愿黄泉之路不再害怕,不会孤单。鲜血淋淋的十指,歪歪扭扭写下了这几个字,随后便喝醉在墓前。此后,她便开始在这片土地种植枇杷树,二十多年来,每月如此,日日思念心中的那个人。
亦清羽不言不语,只是平静地站在墓前,墓地上摆放着枇杷酒。她轻抬脚尖,酒壶稳稳飞落她的掌间,微微仰头,将酒浇筑口间。涓涓酒痕,从口中滑落脖颈间,浸染了衣领,一壶酒顷刻间被她一饮而尽。
明是一言不发,清羽的悲恸之气却清晰地传入柳竹心底,那无法抑制的痛,一遍又一遍凌迟着她的心。
“清羽,故人已逝...你何苦.....”
亦清羽沉默不语,酒穿肠而过,如毒药如利剑,不断地戳着她的心。久痛成习惯,可却不曾麻木,若能痛到失去知觉,或许能够减轻一些痛苦。岁月从来没带走她对柳竹的思念,也未减少她的深情。
“咳咳~”清羽被酒呛得咳出了声,眼眶微红,双眸渐起血丝,那强烈的哀痛,蔓延至整个枇杷林,都有一种悲怆之势。
“清羽~”柳竹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扼住亦清羽手臂,语气近乎哀求,“别喝了~”
她的温柔,和那一丝无奈之气触动了亦清羽。她微微转头,浸润的眼眶,铺满哀伤,可柳竹的眸间亦是悲伤,那不舍、酸楚、痛苦、彷徨交错相间,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天地之间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亦清羽凝视着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身体微微前倾,唤出声,“竹儿~?”
柳竹心中一惊,忙别过脸去,避开亦清羽的靠近,“你,你认错人了,我是阿影,不是什么竹儿....”
“阿影??”亦清羽喃喃自语,哑然失笑,忽而仰天长啸,将酒壶重重摔在地上。她恨自己!为何当年要去宫里,着了太后的道,让她派出的杀手逼死了柳竹。
千丈高的悬崖,海水如猛兽,失足掉落,她连尸体都未曾找到。她也恨自己下不了手杀自己亲姐姐,她从小被她宠大,直到八岁送至天苍阁学艺,她痛恨这世间的一切,更加恨自己连殉情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