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肃,你能跟着卫老先生,乡里人都很高兴,他们时常夸赞你。”李昕伊继续写道:“可是也有个别牙酸的,非要说这里面别有缘故。这些话我听过也就扔掉了,本不欲拿它来恶心你。但是阿肃,我不再是那个每日放牛只为五个铜板的放牛娃了。我是可靠的,这是我唯一想告诉你的。”
接着,他把自己如何如何作画,每日能卖多少画,能得多少钱的事描绘了一遍,丝毫不在意里面有多少水分。
“吴阿公家的吴二哥介绍给我一副二十四花卉图,说是县太爷要送予卫老先生的。这事推脱不得,我只得接了,也不知画成之后将有多少麻烦。我自幼丧父,唯一的朋友只有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若是能提点我几句的,还望不吝赐教。”
终于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了,李昕伊长吁一口气,继续写道:“我很想念你,但你有自己的远大前程,终有一日,我将再看不见你。可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盼望你的回信,心一顿首。”
李昕伊承认自己这封信写得卑鄙,可是他不懂权谋之术,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盼着阿肃能好好的。同时他也想试探一下自己在吴肃心目中的分量,如果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的话,那他就远远地走开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自己也只是一片孤舟,在漫无边际的汪洋上,与风暴拼搏,和浪涛起伏。
许是卸下了心事,李昕伊轻松了很多,竟是状态奇好,一口气就画完了山茶、水仙和瑞香。四幅画摆在一起,一时间空气中仿佛充满着花香味,萦绕着从窗户飘散开去。
李昕伊花了十日,将二十四朵花卉全部画完。他也没多留,直接将画送到吴阿公家去。这些画还需要装裱成册,这些自有吴参负责打理。
吴阿公看到这些画,很是夸赞了一番:“这花画得,真的都没它好看。小子,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才华。早知道了,送姑娘还买什么胭脂呢,只这花就够让芳心萌动啦。”
吴阿公嘴里啧啧有声,李昕伊有些尴尬。
倒是吴参,用一种带着探究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李昕伊隐约觉得是之前说自己一天只能画一朵,结果十日就把画送来了让吴参有些不高兴。
李昕伊没放在心上。
银钱之事,都有定例。二十四花卉给二十四银钱,也就差不多了。只是等这钱兜转到李昕伊手上时只剩下了十两。李昕伊还是没放在心上。一锤子买卖的事情,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其实是十两已经很不少了,现在的银两还不到通胀起来的时候,折算成人民币,大概有七八千的样子,一个月的工资啦,关键是经花啊。
李昕伊脸上没什么表情,拿到钱的瞬间心里笑嘻嘻。
等了半个月,吴肃都没有回信,李昕伊心里凉凉的。吴家倒是送来了吴肃信上说的礼物——牧童骑牛的彩泥塑。难得一路从县城过来居然没碎,李昕伊看着这个手掌大小的彩泥塑,心里冷笑。这小胖子说想他,果然只是嘴上说说。呵,男人。随即将他抛在脑后。
且说这卫老先生收到了礼物,既意外又惊喜。
他所意外惊喜的当然不是县老爷送礼物的事,而是这礼物,真真投了他的心头好了。
花的意蕴本就好,难得是这画出来的画,从花枝到花瓣再到花叶,无一不细腻,无一不精美,可是赏心悦目极了。
卫老先生第二天就让人去请县太爷过来,还准备了一席的酒菜。知县听说老师有请,下了衙就立刻往卫老先生那里赶。
酒过三巡,该说的场面话都说了。卫老先生对县老爷道:“你前不久送的画,我很是喜欢,许久不曾见过这么入眼的画了。你可知,这作画的人,是哪方贤才?我也好拜见一二。”
卫老先生问,知县不敢不答。他送画册来是例行送礼的规矩,底下人说近来人都喜欢送人画的花卉,才差人去办的这事,却没想到卫老先生会对这作画之人感了兴趣。他不敢耽搁,连忙让人把采办画册的人叫来。
知县久在官场,虽没得到迁升,亦安稳过了这好些年。作出政绩很难,但转着圜地撇清自己却很容易:“近来门生听说,时下正流行送人画的花卉。门生心想,执笔之人又非名士,这画的花卉岂若真的花?于是门生就差人买了一幅画来。门生也是第一次见到有无名氏作出如此好的画作来,惊叹不已,连忙差人去请这作画之人,门生好与之结交。孰料这底下人自作主张,只带了册页花卉来,却不曾告知门生此人姓甚名谁。门生不敢自留这等雅作,便敬献给老师。”
话刚落下,外面采办画册的人就到了,卫老先生没表示,知县也不敢让他进来,只让他在门外把话答了。
卫老先生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
知县有些惴惴,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卫老先生终于叹息了一声,道:“这江山代有才人出,甚好!不如定个日子,将人请过来,若此人还有别的才能,为家国效劳,也是美事。”
知县终于可以喘气了,悄悄地呼吸了一下后,道:“这有何难?门生这就亲自去请,必不让底下人怠慢了他。想必他一听是老师相请,定然喜出望外。”
这边李昕伊把吴肃抛在了脑后,没想到第二日,他的回信就到了。
这次李昕伊早有准备,在信差把信递给他的同时,他眼疾手快地将茶包放进了信差的褡裢里,他怕这个举动冒犯到人家,连忙说:“用山上摘的野茶树的叶子炒的,只放这一次,绝无第二次。”
信差这次没再拒绝,李昕伊将信差送走后,自己拿着信走到窗边去看。
吴肃这次回信的内容让李昕伊有些意外。
天越来越凉,也黑得越来越早,昏暗的光线下,浓重的墨色流淌在薄薄的信纸上,李昕伊有些看不清纸上的字。
吴肃的字迹也太潦草了些。
李昕伊点了根蜡烛。李母一直反对他用这么奢侈的东西,他只买了一根,却一次也没用过。现在终于用上了。
在跳动的烛火里,李昕伊终于看清了吴肃写的东西。
吴肃在信里义正辞严地说李昕伊所听到的都是无稽之谈,卫老先生是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之人,乡下粗鄙人家有眼不识泰山,才妄自揣测,甚至加以编排。吴肃用很严肃地口吻劝说李昕伊不要与这些人来往,以免偏听偏信。
李昕伊强忍着一字一句看完这部分,心里还残存着一点侥幸,他接着看下去。
吴肃说他在卫老先生这里和县太爷碰面过几次。县太爷作为百姓的父母官,爱民如子,亲切可亲。他让李昕伊不要紧张过度,为县太爷作画,还能送给卫老先生,是很值得荣幸的,并不会有什么麻烦。他很高兴看到李昕伊有新的营生,画画是很好的,希望他也有一日能得到李昕伊的赠画。
在信的末尾,吴肃只写了四个字:“吴肃顿首。”
李母看到燃烧着不断变短的蜡烛,心疼得很。她本来是叫儿子过来吃晚饭的,可看着儿子在灯下明灭闪烁的背影,突然不敢往前了。只静静地站在门外,用一种母亲特有的柔情的眼神,望着自己越发长大的儿子。
知县在卫老先生面前亲自承诺,自己会亲自去请李心一。于是不敢耽搁,第二日一大早,就叫车夫套上马车,身后跟着八个戴着红黑帽、身材健硕的衙役,下乡去了。
吴参从师傅那里得知了县太爷要去拜访李昕伊,当即就往梧桐村赶去。他惯于行走,速度竟也不弱,堪堪赶在县太爷的车架前到了李昕伊家,去敲他们家的门。
村里路窄,车马进不来,县太爷只好屈尊下车,在八个健硕衙役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往李昕伊家走。
走在前面的黑帽衙役先到了,知县示意他敲门,于是黑帽衙役重重地敲了两下,木门晃动了几下,没塌,就是晃下了好几层灰。
黑帽衙役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再敲时,一只苍老的手把着木门,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黑帽衙役警惕地看着颤颤巍巍抖动着的木门,以及门上的“黑手印”,不自觉地又退了一步,里面走出来一个脸颊带灰,双手漆黑的老妇人。
黑帽衙役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口水,稳住心神,粗着声音问道:“这位阿婆,会画花卉的李心一可是住在这里?”
老妇人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似是在分辨李心一是谁,良久才道:“他呀,出去了。”
黑帽衙役忙问:“阿婆可知,他去哪里了吗?”
这个问题有些难,老妇人想了很久,眼珠也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转了两轮,才回道:“就是出去了,不在家呀。”
黑帽衙役觉得这个老妇人怕是脑子糊涂了,但是县太爷在身后看着,只得耐着性子继续问:“那他去哪了?我好去把他叫回来。”
老妇人这回眼珠不转了,直勾勾地看着黑帽衙役,仿佛在嘲笑他才是脑子糊涂了。黑帽衙役又退后了一步。这次,他和他的小伙伴终于站在同一个战线上了。
老妇人嘴里一直嘟囔着“不在家呀”、“不在家呀”,然后转过身,走进屋里,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