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啊!”一声洪亮的呼唤打断了吴肃的发愣,他抬头,只见自家的祖母一手推开房门,脸上带着焦急和关切。
“可是谁欺负你了?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出气!”
吴老太太永远这样,仿佛他还是那个四岁的奶娃娃。吴肃扯起嘴角,想笑一笑,无奈嘴角像是冻住了般,吴肃便放弃了努力。
“祖母,孙儿做错了。”吴肃回道,说着站起身,将吴老太太迎到临窗的炕上,亲自扶她坐下。
在祖母面前永远没有撒谎的必要,这是吴肃自小明白的道理。
吴老太太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活泼健康,再正常不过。可是自嫁入吴家后,她也开发了一个神奇的技能,就是一眼能看出说话者是不是在撒谎,百试百中,是个人形的“测谎仪”。
吴老太太坐下后,斜靠在靠背上,对吴肃道:“什么事,说来给祖母听听。”
吴肃没什么可隐瞒的,就将自己和李昕伊的通信内容,已经李昕伊出走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后道:“孙儿以往只知读圣贤书,却不知人情练达之事,也能关乎性命。”
吴老太太叹息,她抚慰道:“李家那个孩子,也太傲气了些。这鸡蛋岂能与石头碰硬?出走也是个法子,留下就只能任人搓扁揉圆。”
吴肃黯然。
吴老太太道:“我记得这孩子比你只大半岁吧?这一路在外,也太艰险了些。”
吴肃眼角发红,看起来要哭不哭的样子。
“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孙儿连朋友的安危都照顾不上,读圣贤书又有何益?”
吴老太太听吴肃这么说了,才意识到这件事对吴肃的影响,连忙道:“十指有长短,一人岂能独揽所有事。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是有众大臣效犬马之劳,才能治国平天下。”
道理吴肃都懂,但这并不能让他更好受一点,权势的力量,第一次明晃晃地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眼看天色渐晚,吴老太太没办法往深里开解吴肃,只能让人套车,送吴肃回去。
卫老先生自从那日无故放假后,再没派人把吴肃他们请过去批评文章。吴肃父亲倒是写信来,在信的末尾处说道会给他请新的西席,卫老先生那里暂时不必去了。
要不是吴肃习惯于看信末尾的祝福语,他会以为这又是一封父亲心情不好想要骂人无人可骂只好骂他的信。
可见父亲骂儿子,真的天经地义。
这位新的夫子姓季名时英,是个不惑之年的男子,面白有须,双目炯炯。
据言季夫子幼时便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曾有人预言,若他能拜卫老先生为师,将来不是一代大儒,也是一代名臣。可惜卫老先生的拜师门槛太高,季夫子终是与名垂千史无缘。
这位季夫子也是命不好。当年中举之时,季夫子的母亲便病了,缠绵病榻就是好多年。季夫子无法进京赴考,只得精心照顾母亲。然而母亲还是去了,没过半年,他父亲也跟着去了。
这一下就是两个重孝,季夫子哀恸不已。又过了几年,季夫子出孝了,却没了赴考的心思。由于没有卫老先生这样的恩师,他谋不到合适的官缺,又不想去穷山恶水之地。于是给人当西席。
幸而季夫子有举人的功名,又没有妻小,养家糊口也不很难。
季夫子来时,吴肃还没有从自我怀疑的情绪中缓过来。这几日,他也不看正经书,只是随意翻着《史记》,看《太史公自序》。
季夫子见状,以为吴肃偏好史,就给他讲史。从三家分晋开始讲,讲历史的兴替。每日讲两个时辰就走,明日再来时就接着昨日的讲。
吴肃也就无所谓地听着。都已经是昨日的事了,于今日之人又有何干。
且说李昕伊那日一路走到县城,心里茫然的厉害,只知道自己要出走,却不知道去往何方。幸而荷包里还有不少钱,李昕伊不至于风餐露宿。于是他揣好包裹,往车马行走去。
此时尚还算早,有好几个车夫守着车,等待着有需要的乘客。其中一个车夫,酱色皮肤,年纪不大,见到李昕伊就笑出一口白牙。
他用一种自带亲切和熟稔的口吻说道:“小哥要去哪里?坐我的车去吧。”
他摸了摸灰毛驴的脑袋,“大青脚程快,就是去处州府,也只要用一日。”
李昕伊对这个青年很有好感,于是颔首道:“去处州府。”
青年的笑容更大了,他伸手,似是要替李昕伊拿包袱,李昕伊拒绝了他,自己爬上了驴车。
“小哥去处州做什么?可是去探亲?”
驴车已经走动起来,车轮卷过的地方,扬起阵阵灰尘。李昕伊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去处州只是一念之间,到了之后是否还要继续前行还说不准。
不过车夫只是随口问问,见李昕伊不回答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朗笑着道:“坐好啦!”
车夫是个很健谈的人,一路都在和李昕伊攀谈,谈奋斗、谈理想、谈人生,自然也谈女人。
李昕伊不太擅长和陌生人尬聊,尴尬地想到,原来不管是哪个朝代,司机永远都喜欢和乘客聊天。
李昕伊不回话,车夫就说给他听,说到兴起处,还要唱一嗓子的歌,表达一下情绪。
李昕伊突然有些羡慕他,生活的艰辛从不会压垮一个豁达之人的乐观,反而让他更享受幸福,也更热爱生活。
驴车走了整整一天,李昕伊没能赶在宵禁之前走进城门,只好和车夫一起在城外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再进城。
和景宁相比,处州要繁华多了,人物富庶,房舍稠密。李昕伊对这个地方很满意,他想先租赁一个屋子,再攒些钱。等安定下来后,就买一座房舍,再把母亲接过来,母子俩隐姓埋名,安稳度日。
付了车费后,李昕伊口袋里的钱还有不少剩余,他一个人也并不想住多大的屋子,只是租赁了一间小屋,自己写字卖画,捡起从前的营生来。
第11章 处州生活
李昕伊一心想着攒钱买房,倒是在生活上简朴了许多。他每日只是做画、写生,将画拿去街上卖,像一个潦倒而又落魄的书生,靠卖画攒够接下来春闱考试的花费。
因着只是一个小摊铺,李昕伊也没搞“开业大吉”那一套。虽然既没鞭炮也没鲜花,更没亲朋好友捧场,但是一幅幅的花卉摆出来,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围观的。
只是,没有人买画。
“这位才俊,看一下画呗。”
“那位先生,这画可还入眼不?”
李昕伊第一次摆摊招徕客人,业务不是很熟练。
这些人看画,为这种从未见过的花卉画法而感到新奇,却不接李昕伊的话。看过一会儿后,就各忙各的去了。
李昕伊诧异了,究竟是他的画不好,还是这处州的人不肯为审美埋单。
一连三天,李昕伊忍着寒,受着冻,画也没卖出去一幅。
这天天气不好,太阳仿佛不肯赏脸似的,躲云后头去了。申时左右,旁边一个卖文房用具的老伯已经要收摊了。
李昕伊看着,有些羡慕。自己仍期盼地望着过路的人,希望有人愿意买一买他的画。
这边,老伯已经将货物都搬上了推车,正要拉着东西走。看着李昕伊笼着棉袄,鼻尖冻得通红,仍不肯收摊的样子,忍不住心软道:“不是你画做得不好,就是再好,他们也不会买你的画。”
这下李昕伊真的诧异了,他原以为只卖花卉图太单一了,昨日还连夜将门后处的野猫画上了图,做了一幅《小猫嬉戏图》,甚至来不及装裱就拿了过来。
不过照样没人买。
“敢问这位大伯,这是为何?”李昕伊恭敬地问道。
老伯说:“这是咱处州的规矩了。凡是字画,不能单在街边卖,你得先去西街口,一个叫做墨泉阁的地方,把画送到那边去。墨泉阁的人收了你的画,你就不用在街边摆摊。若是人家不收,你去官府要份批条,贴在醒目处。如此,想买画的人看到了,就会过来买。”
李昕伊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
他连忙向这位老伯道谢,还顺手拿了一幅《富贵开花图》给老伯,道:“多谢大伯提点,这是小生画的牡丹图,别名富贵开花,望老伯能收下小生的感谢之意。”
老伯见这牡丹图画得别致,花瓣仿佛正在舒展着开放,确实是富贵逼人。连忙道:“我不过随口提点一句,你这牡丹栩栩如生,老汉当不得你这谢礼。”
见老伯竟是不肯收,李昕伊又看到那幅未装裱的《小猫嬉戏图》,于是取下来道:“这画是小生一时玩笑之作,画中的猫却也天真活泼。老伯若是有孙儿孙女,就当是小生赠予侄子侄女的。”
李昕伊一味坚持,老伯推辞不过,只得接着,“那就替我那孙儿谢过了。”
拿着画轴,老伯想着,又多说了两句:“小子是第一次来处州的吧。”
李昕伊忙道:“正是。”
老伯说:“你明日拿画送去墨泉阁,得提前准备好银钱,给管事的一些好处,他才能将你这画放在醒目处。否则在角落处落灰,十天半月也没人买你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