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墅安站在原处看了会儿,这是他第一次来韩冬的画室,与想象里差不多,单调整洁的陈设,略微压抑的灰调子环境。
他不再看那边,走进旁边走廊的一间屋,这是间普通卧室,里面并没有人,但正当他要离开时,视线却被床头柜下半开的抽屉吸引了。
因为在那里面,他看见有颗鸽子蛋大小的蓝色石头,那石头水亮透润,除了正迎着微弱光亮闪烁星芒外,隐约也被下面垫着的什么东西映上了一抹红彩。
这就是今墅安父亲送给韩骤的那枚双面星光蓝宝石。
今墅安缓慢地将抽屉拉开,三两个与装月亮陨石差不多精致的老货躺在里面,这八成都是韩妈的嫁妆,不知以什么法子保存了下来。嫁妆旁有一摞新旧不一的红包,今墅安本来也没多想,随即心中却一疼——这是韩骤每年过年给他“哥”发的红包。
今墅安手上脱力,本来就有些松动的抽屉随着动作往外滑了两寸,露出紧里头窄长的木头盒子。
盒子通体黑红,扇子盒大小的玩意本来并不特殊,但不知怎么着,就在今墅安触到它边缘的时候,手指被电了一下。他本能的收回手,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某种无法言说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外头变天了,阳光被乌云遮住,屋中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强转暗,加上今年冬这里没交暖气费,空气瞬息间变得有些森凉。
“就那么好奇我的东西吗?”
韩骤的声音打后面传来,今墅安吓了一跳。
但或许是那语气太过冰冷邪气,今墅安心中毛毛的有些发憷,并没有立即转过身去。
“喜欢的话就送给你,我的就是你的,亲爱的!”
韩骤这声“亲爱的”叫得颇为蹩脚,只因他常往不这么称呼今墅安,那语调听着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今墅安听着他咯咯倒抽式的诡笑,猛地握紧拳头,终于屏息敛气的缓缓转过去,却在看见韩骤面孔的刹那,险些惊毙当场。
那已经不能说是韩骤了,他五官扭曲而苍老,干巴树皮似的面孔上,印着一对浊中藏阴的灰色眸子,而这双眼,即便再老、再过多少年今墅安也不会忘记,这是……
“……乔治·费因斯!”
今墅安叫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周身仿佛本能地腾起一团烈焰,焰火周围弥漫着的黑色煞气,顷刻就将四周家具墙壁燎黑了一片。
“幸会了!”这个不知是韩骤还是费因斯的人,扶了下门把手往里头走,边说:“好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在这个国家,他们都叫我杨(洋)瘸子。”
他走起来一拐一拐,今墅安这才发现他的右脚有些跛。
“这腿还是你手底下人弄瘸的。”“费因斯”指节扣了下那条发木的腿,“你追杀了我十几年,却也只能拿走我一条腿,是不是特别挫败?”
“你要怎么样?”今墅安身上的火光渐熄,人却仍旧站在远处不懂,周身只有视线随着那人移动。
“把命还给你。”“费因斯”在窗户边,灰白的天空给他蒙上一层雾,“我不是说了吗,我的就是你的,你一直想要我的命,我自然要引颈就戮,亲爱的。”
今墅安一动不动盯着他,而后转身拿出抽屉里那盒子,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根头顶为“G”的烙铁。
他烫手似的扔了烙铁,瞬间移动到“费因斯”眼前一米处,与他面对面的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费因斯”偏嘴笑起来,他摸摸自己的脸,“是不喜欢那烙铁,还是我老得叫你认不出了?”他手伸过去,指尖触到今墅安面庞之前被捉住了腕子。
“你与韩骤什么关系?”今墅安握着他的腕子,语调低低的。
“韩骤?”只见“费因斯”的一侧眼角眯了起来,他的整张脸都开始变形,痛苦间,韩骤的面容渐渐浮现。
“小叔……”韩骤五官若有似无的,飘忽得就像被按在水下似的,他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滚,但滚几下就又被拉回水底,重新变回费因斯。
韩骤只是那浅淡的露了个面,今墅安心里却撕裂一般的疼。
“费因斯”抽笑起来,笑得身子都开始发抖,“看见了?就是这个关系,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把脸凑近了,将韩骤的一只眼放了出来,用叠在一块的嗡嗡声道:“杀了我!”
今墅安死死盯着他,半晌才道:“我见过韩骤的家人,而你,不过是他心中恨意化成的惊惧之象。”
“费因斯”挣脱了他的手,不疾不徐说:“我不是韩骤化成的像,相反,韩骤倒是我化出的像。”
他靠在飘窗旁的墙上,将半个身子隐进阴影里,徐徐说来。
“我确实认识韩家人,你还记得韩骤以前做梦时候,提过一嘴他弟弟十三四岁时,常找李瘸子偷酒吗?对,那个李瘸子就是我。”
“我发现韩冬有同性的取向后,就经常用酒诱骗他们讲家里的事,因为我想要再拿韩冬做个试验,你知道,之前造出了你这么个不死人,这让我很激动,但我腿脚不好,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今墅安握着拳,忍不住开口打断他:“那是你把韩家人禁锢了六年吗?”
“我没有禁锢他们。”“费因斯”脸上闪现痛苦,好像是韩骤在挣扎着争夺身体控制权,他捂着额头口中发出低哑混乱的声音,身体几乎站不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又说:“韩骤姥爷去世的那天,他们被搞文化运动那帮人带走了,他们家背景本来就不清白这你知道,只是赶巧在丧事那会儿被前来吊唁的人,发现他家有绘画的东西,给举报了而已。”
他紧着五官,似乎与身体里另一个灵魂争抢得很痛苦,“我本来都以为没机会了……但没想到六年之后,文化运动结束了,我听说他们这家人都要被释放……就……赶紧跑到关押的地方等着,扮做热心邻居接他们回家,之后就顺理成章……趁虚而入了。”
“我要感谢这场运动,要不然他们家人也不会变得那么虚弱,能让我轻易得手。”
“你……烧死了他们?”哪怕只是简单的描述,今墅安也生了诸多不忍。
“是。”“费因斯”两只掌心按着太阳穴,将头“咚咚”地往后面的墙上撞,口中却挣扎着说:“我把韩冬绑在椅子上,把他的家人一个个揪到跟前烧死,你知道烧死一个大活人需要多长时间吗……啊……我先烧了他的……啊——”
他未说完便发出痛哭的哀嚎,身子顺着墙滑下来,佝偻得几乎要蹲在地上,语速也变得极为迅速:“我在他身边画上献祭纹,我在他耳边念着献祭词,我告诉他只要能忍过烈火,就能死而复生给他父母兄弟报仇,啊——”
他双膝跪地,手撑到地上,两眼都是糊乱的泪,却仍旧抬着脑袋看今墅安:“但出于意外,那烙铁没有烙到他的身上,反倒烫了我的脖子,所以喊着早晚要我死的韩冬没能像你一样复生,反倒是我,被火海吞没后爬了出来,化成韩家人混迹人间,等着你——杀了我!我是爱你的,我想把最好的都,给你!”
“快杀了我!”他拽着今墅安裤脚,咬着牙挑衅他,“我让你爱上我,只为让你痛苦,我想让你感受一下我当年杀你时的痛并极乐!杀了我!这世上只有你能杀我,杀——”
他的话语无伦次的,面容也是一会儿苍老阴狠,一会儿年少挣扎,今墅安蹲下来,拧着眉头似有不解:“你既然一心求死,又何必如此挣扎?”
“因为,因为我作为人,也有求生之念,不想活我当年在精神病院中就不会跑,我……我把这些告诉你,岂不是,岂不是必死无疑!我确实分裂了,想活又想死,但我也……是真的爱你……”
今墅安定定地看着他,很久之后身上的戾气再度蓬发,手终于缓缓抚上了脚下人的脖子,手指渐渐使力,渐渐,渐渐……
“费因斯”躺在地上被掐脖子,内心极度恐惧也极度开心,他听见头顶滴水似的轻声,淡淡的陈述:“说什么爱我,你人都是假的,咱们的爱当然也是不存在的,你不用假惺惺表演了,你不爱我,而我,也不爱你了。”
“你……”韩骤的脸霎时变得真切,他就像一个溺水中,奋力向上扑腾的人,抓着今墅安的手拼命往下扯。
今墅安却毫不在意似的,手上再度加力,而韩骤的面孔在一虚一实间,早就泪水滂沱。
“求我杀你,我怎能不杀!”今墅安咬着牙,“你送到我眼前了,我有什么理由不杀!”
“我一年这光阴虚度,真情喂了狗,我今日杀了你,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韩骤这个人,我只当爱的是场谎言,我既如此可笑可悲,不如也与你魂飞魄散!”
“不会,你怎么可能死……”韩骤嗓眼被外力卡着,吐出的声音丝丝拉拉的不清晰。
“我当然会死。”今墅安冷声发笑,“我是心念所化,我在爱上韩骤之后就已经放下仇恨,为他而活了,如今这份爱被剖开,里面居然只有烂棉花,爱是假的,你说我会不会死!”
一滴眼泪自上砸下,像一团细小的火苗般,在韩骤几乎要消失的面孔上,滋啦啦地化成了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