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每年过年都只有他一个人忙里忙外,一个人去市场买鸡鸭鱼肉,一个人叮叮当当剁饺子馅儿,一个人自问自答,一个人写对子、贴福字,一个人看春晚、吃完满桌的年夜饭,一个人在新年的钟声里,对着自己说上十二遍“过年好”,最后一个人望着新年伊始的巨大烟花,抱醉而睡。
他就这么一个人其乐融融的过了四十多年。
虚假的美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梦境苏醒时,身边冰冷而肮脏的现实。
韩骤看着窗帘上斑斑驳驳的光点,心里厌烦得不行,他闭上眼,眼前立即喷出了灼人的火星。最近这几天,他几乎是合眼就会入梦,梦也梦得没有章法,有时候是一些碎片化的过往,有时候也是刀山火海,但要不睡的话他又精神委顿,白天根本没办法做别的。
就这么被折磨着,好人也都折磨疯了,何况韩骤的精神疾病本来就没好利索。
他的情绪开始不受控制,每天看着什么都烦,上课时候耷拉着老驴脸,仿佛是一副随时准备吞火*药炸地球的模样,有天某老师就因为上课时候跟他开了句玩笑,就让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训。
除了画室师生小心翼翼,现在建筑事务所的人也都不敢跟他打招呼,从来和颜悦色的小韩老师,仿佛变成了黑脸罗刹。
不仅如此,他现在看今墅安也超级烦,中午在小公寓吃饭前还好好的,饭中一句话没说对付,他就突然掀了桌,把盆盆碗碗踢得叮当乱飞,说话也尽捡伤人的说,反正怎么扎心怎么来。
当初韩骤昏迷一周多,醒了之后一直好好的,今墅安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虽然明白他心里肯定还多少有伤感,但总觉得慢慢调理几年也就能彻底看开了。
“我没想到他心里居然压了那么多情绪,以至于现在完全爆发,没办法生活了。”那天中午韩骤睡着后,今墅安就把宋医生叫到了办公室,脸色非常难看的说。
“那也没办法,这一步迟早得走。”宋医生对他们这对藏头藏尾的情侣真的无奈,“齐家团圆是韩先生给自己制造的假象,是掩耳盗铃,可也是他能活下来的唯一手段。”
他滞了下,走去今墅安办公桌前要了个本,在白纸上画了张桌子,然后在桌旁罗列起韩骤的人格情况,“你看啊:
韩冬将最原本的自己藏起来
一个人格化作父亲,寄托思念
一个人格化作母亲,消化内疚
一个人格化作弟弟,承担理想
一个人格化作同样被看作带有原罪的邻居,铭记恐惧。
韩先生将自己劈开,使本来细脚伶仃的小树,变成了一张四腿桌,每个人格都各自承受着桌子一角,共同托起了他的生命之重。”
“但现在他的假象破了,他撑不住了。”今墅安看着那张小木桌,语气低沉沉的。他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拿下来扔进旁边的烟灰缸。
宋医生感觉他有点焦虑,手在桌案上拍了拍,示意他撑住。而后拉过后面的椅子坐下,举着本子给他看:“你有没有发现,他的人格负担里少了一种情绪?”
“什么情绪?”今墅安看白纸上蝌蚪般的黑字,蹙着眉问。
“恨。”
宋医生在画中的小桌上写下一个“恨”字。
“韩先生受过重大伤害,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恨?”宋医生用笔尖在小桌的四角点了四个点,“人格们尚在时,可以分散着背负这些恨意,将一团大恨分成若干小恨。但是现在人格们融为一体了,被分散掉的小恨就重新凝在了一块。”
他用弧线将罗列的几个人格连起来,“以前的几个人格就跟春秋五霸一样,互相制衡互相牵制,所以除了特殊情况外,没人能为所欲为。”
“你的意思……”今墅安手在桌面上逐渐握紧。
“是的……”宋医生沉吟,后道:“我认为,韩先生已经分裂出了新的人格——恐怖型人格。”
思念、内疚与恐惧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压抑着发酵,终于借分别和年关这两个叠在在一块的导*火*线轰然爆出,形成了足以与主人格抗衡的终极变态,他是过激性的以暴制暴者,恨伤害他家人的凶手、恨世界、也恨自己。
因为憎恶自己,所以日夜不休的做噩梦自残,因为憎恶自己的性向,所以拼了命想要摧毁爱情。
“韩先生对同性相爱这种事,始终是又向往又恐惧的,所以韩冬在一开始才会极力阻止你们在一起,所以即使他压根就没给韩骤发放恋爱的能力,你们也终究是相爱了。”宋医生沉下声,犹豫着说:“不过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这个新人格应该会放出韩家出事的六年记忆。”
宋医生走了之后,今墅安在办公室里独坐了一会儿,等他上去的时候就看见韩骤已经醒了。
韩骤睨了他一眼没吱声,拎着衣服就要往楼下走。
“要不,你这几天先别上班了。”今墅安拦在他前面,“反正马上就过……”
“哼!”韩骤只听见个“过”字,就立即冷哼出声,“过不过年又怎么,我早都是孤魂野鬼了不是么!”
今墅安:“你心情不好我能理解,但……”
“你理解个屁!”韩骤“啪”地一把将桌上杯子扇翻在地,指着今墅安说:“要是没有你,我不至于孤零零的,我爸妈没了,弟弟没了,如果我不爱上你,什么事都没有!”
今墅安先是一愣,盯着地上碎成渣滓的陶瓷杯,舌头顶了顶腮,最后垂下手,看着他的眼睛有点红:“……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但在那个档口,今墅安觉得好像除了这三个字,说什么都不适合。
“对不起?”韩骤扬着下巴讥讽一笑,直接推搡开今墅安,甩下外套大步往外走。
“别走!”今墅安从背后一把将人环住,被打被骂被冤枉被羞辱,甚至是被伤他都接着了,韩骤有病他不计较,但他不可能放韩骤离开视线,否则万一真把谁伤了,或者吓着学生,等韩骤清醒之后,这辈子都得活在阴影里,更别说一旦因此加重了对自己的厌恶,很可能就真的破罐子破摔,无法治愈了。
而韩骤则像发了疯*牛病似的,在被抱住的一瞬,突然爆出撕心裂肺的嘶吼,疯狂在今墅安怀里扑腾,捶打,撕扯他的衣服,最后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血水生生流了一地时,才终于又变了个人似的,惊恐的瘫软下去。
韩骤舌头在上颚轻轻舔了下,一股浓重的血腥便在口腔化开,他呆了一会儿,用发颤的手把今墅安衣服解开,露出胸前一片皮肉,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流出来的血却还是嫣红扎眼的。
“我……”韩骤蓦地红了眼,胃里翻涌起严重的绞痛,脑袋也开始被火烧了似的剧痛无比,他手揪着头发,缩着身子痉挛起来,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自虐。
“我知道你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都知道,我不怪你,你别这样……”今墅安刚才那被咬一下倒没觉得多疼,现在看着韩骤因痛苦而扭曲的模样,心里却难过得几乎要受不住了。他流着眼泪将人打横抱去床上,却不想在韩骤的扭动中,被无意撕掉了胸前的创可贴。
“嘶——”胶布被拽下皮肤的脆裂声,让今墅安陡然一惊。
虽然韩骤的记忆找回来了,但依旧没想起自己脖颈间的烙疤是哪来的,今墅安琢磨,这肯定是空白那六年里留下的,由于怕勾起韩骤不好的回忆,他就一直坚持在胸口贴胶布,反正他也没跟韩骤说过这烙疤的具体形状。
胶布掉了,韩骤本来没注意,但架不住今墅安紧张,下意识松了抱着他的手去捂胸口,结果这一动,韩骤的眼睛却直接落在了那块疤上。
那是一块硬币大小的烙疤,整体呈“G”字型,字母尾端有一个缺角——两个人的疤是一模一样的。
韩骤痉挛骤然停止,他脑袋往自己疤痕的方向歪了下,愣愣的瞅了一会儿今墅安的,而后瞳孔一缩,发了狂似的手脚并用地将今墅安往外推。
今墅安大惊,麻利拢上衣服往后两步,却在此时看见眼前之人身上蹿起火色,脸上更隐约浮出一张阴沉面孔。他大惊,伸手便要去抓,却不料只抓到一身虚空了的衣服——韩骤消失了。
今墅安攥着他的衣服,手在半空僵了一会,然后转着身子在屋里环顾一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
“韩骤?”他忍不住轻唤,眼睛里流动的不知是恐惧还是迷茫。
几分钟后,用最快速度找过画室和自家的今墅安,踉跄着来到了韩骤原先住的那个家门口。他哆哆嗦嗦的拿出钥匙,推开门后里面依然是一片森寂。
楼下这里他来过,半敞的房门里空荡无人,余下大块开放式区域也都一目了然的空着。
最后,他站在楼梯口向上望去,这楼梯中间有一个折角,最顶上挂了个藏蓝色的门帘,光线不好的时候很像一个漆黑的洞。
他一只脚榻上台阶,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仿佛上面是什么禁地,莫名的让他紧张到脊背发毛。
走到顶上时,他的手在门帘处迟疑片刻,拉开后方见一条短走廊,廊上有两扇门,大约是卧室,左边的开放空间里有张很大的书画台,台上规整的摆着些宣纸、画具,台子周围还有些画架什么的国画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