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韩骤微微动了下嘴,心里好像不那么难受了,随即低声笑道:“那我不成了你的小辈?”
“那我今晚就把你当一回小辈。”今墅安语气极尽温缓,没有一点轻亵挑弄的意思,就真的像个哄孩子睡觉的长辈。
韩骤心里一下就暖了,今墅安没有看轻他就好,不过他已经凉下去的脸又开始发红,这好好的怎么还玩上了cosplay,这老男人套路真多,真是羞耻。
须臾,他笑了下说:“那行吧今叔叔,请开始你的故事。”
今墅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平躺着用两只手垫头,娓娓讲述起一段尘封已久的故事。
那是1915年的夏天,x省首富家里迎来了个男孩,男孩行二,顶上还一个哥哥。
彼时正值动乱,人人自危,男孩虽生得富贵,却也前途未泯。他祖父见院中老树苍久百年依旧亭亭如盖,便为他取名“树”,寓意耐寒耐暑,长存常青。
“男孩姓……姓呢?”韩骤打断他。
“金。”今墅安盯着屋顶轻嗯。
“那他哥哥……叫什么?”韩骤心里又是紧张又是高兴,今墅安这是要讲家族历史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从金树那里入手,但总归他好奇已久了,能听就行。不过另一方,他又害怕听到什么沉重的情节,他咬了下嘴唇,“我只是好奇,哥哥……如果不是重点,不说也没关系。”
“金照祥。”今墅安没有回避,他侧过头来,一只眼睛被胳膊挡住了,另一只陷在阴影里,深得看不到情绪,“金照祥比金树大三岁,生的时候正好赶上大清朝灭亡,国人迷乱之际,所以祖父就以‘照前路以祥安’为寓意为他取名。”
今墅安说完就转过头去继续了。
“树虽然生在乱世,却与普通男孩一样活泼顽皮,自小就喜欢捉弄兄姊,好在他心思聪颖,智力过人,所以家中还是很看好他,请了不少名师来全方面辅导他。”
“战时生意难做,战时生意也好做,金家势大,在树渐渐长大的岁月中非但没有没落,反倒愈发壮大。”
“早在1896年,清廷就开始公派学者赴日留学,后来更是鼓励自费留学,那段留学热持续了很久,家中不错的少爷小姐都要去国外镀个金,有钱的去欧美,条件次些的去日本。树早早的就在工科与绘画方面展露天分,所以十六岁那年,他的老师就推荐他去美国就读康奈尔的建筑系。”
“树的大学生活过得很潇洒,你知道,小少爷兜里揣着钞票,长得不错,年纪又小,终于脱离家中的管束,自然是天高任鸟,肆意过活。”
今墅安眯起眼浅浅的笑了下,眼睛完全沉溺在某段时空中,他的笑声轻飘飘散在空气里,仿佛是一段轻松愉悦的前奏。
“树的家族很传统,他们与洋人做生意,却拒绝让洋式生活传到家里。北方本身不像广州上海,这边的洋式会所本身就不多,加上家里管得紧,使得树到了国外后一度沉迷异国生活。”
“他参加了校皮划艇队,有段时间常与学校中的花花公子混在一块,去名品店里定制西装,在舞池中交会漂亮的男孩女孩,与他们喝红酒、吃西餐。他享受着用刀叉将带着血丝的牛肉细细割开,再放进嘴里的感觉,那种装模作样的滋味让他觉得新鲜,也觉得自己与国人不同,什么人间疾苦,早被遗忘脑后。”
“1935年临夏,树在毕业酒会上认识了乔治费因斯,一个来自英国的金发少年,那也是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取向,他喜欢男人。”
今墅安眉头微微皱起,语气虽然还是清淡的,却不再轻松。身边的呼吸已经绵长了,他偏头,看见睡眼朦胧的韩骤,他还在强打着精神听他说话。
韩骤是真的挺想听今墅安把故事讲完的,但他也是真的很困,今墅安的声音太让人心安了,而故事的前缀绵长又无趣,他的心不知不觉就凝了。
他耷拉着眼,瞳孔毫无对焦的“哼”了一声,思绪混沌中将一条腿搭在了今墅安身上,半趴着含糊说:“天亮了么?几点了?”
“三点了,还早。”今墅安将枕在头下的手拿起来,在韩骤乱毛毛的后脑勺上轻轻摸了下,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
“树回国之后一直记挂着费因斯,但因为时局一直不稳,他的几次书信都石沉大海。很快,树决定再度留学,这次他去了英国。”
“遗憾的是,费因斯在那四年中一直没有出现,不过好在新的环境让树将那份短浅的感情暂且遗忘,他那时候已经二十一岁了,性子比少时沉了不少,虽然仍旧保持着少爷的做派,心却没有从前浮躁了,他开始醉心学术。”
“1937年7月,世界再次弥漫起烟火的味道,次年,在伦敦实习的树收到了来自家中的讣闻,他兄长金照祥死于硝烟。”
“树放下手头的一切赶回国内,与堂兄姊共同学习掌理家业。当时介绍树去留学的老师已胜任北东大学副校长,次年,他推荐树去大学中做兼职讲师,同时带着他做一些附近地域的建筑工程。”
“39年,巨大的烟花在世界上空炸开,金家中也再度发生变故,他的堂姊一家在一次事件中被抓捕,半月后横尸街头。”
“树的兄长照祥虽然先一步去世,但他毕竟没有亲身经历亲人被杀的过程,那种悲痛是揪心的,但那恐惧却总归隔了一层。这次堂姊一家的死亡才是真正令他愤怒的开始。”
“他的眼睛开始沾染尘埃,民族大义渐渐在他心里有了模糊的影子,他开始与一些有志之士接触,在钱财方面尽力支持,也常借着商务的便利和遮掩传递一些为国有利的信息,一次次惊险磨练着他的胆量,最后将他整个人变得愤慨且坚韧。”
“1945年秋,世界上空的那朵乌云终于飘散了,正当金家也想重整旗鼓再造辉煌时,惊天噩耗却再度降临,树的堂哥堂侄被捕了,数日后,堂嫂望着被鞭挞得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自缢身亡。这件事就像一根尖刺,戳破了树长久以来在心中吹起的皮球,他变得迷茫且消极,决定不再参与任何本职外的事。”
“那时候无数枪口开始胡乱扫射,伤亡惨重的金家再也无法独善其身。45年的除夕,金老爷子攥着一捧黄土,带着家里最后一个孩子,带着对祖国深深的依恋与无奈,踏上了前往英国的飞机。”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金家故事年代性比较特殊,根据规定很多事不能讲得很具体详细,只能模糊着一笔带过
第32章 第 32 章
今墅安的故事讲得很平,就像一段记录片,只是简单的陈述,不详尽也没有太多情感。可那些涓涓言语流进韩骤耳中,却勾勒起高|潮迭起的画面。
金树和他的家族被金钱与战争交替着奴役,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被掩藏在平实的语言中。那是他从玩世不恭到沉稳,从愤怒到恐惧,从失望又追求希望的整个过程。
命运始终如温水煮青蛙,叫人无法逃离。
听到最后,韩骤心里特别酸胀,虽然思维已经混沌不堪了,但或许是黑夜带来的忧郁,他竟然有些感同身受。
今墅安用手指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湿润,侧身过来单手撑头,几乎把身后微弱的灯光挡了大半,他拍着韩骤的后背,一下下使人安心。
韩骤身子稀软,半梦半醒间换了个姿势躺着,因为身子歪斜着,额头几乎抵上了今墅安的锁骨。
他哼哼着说:“后来呢?金树怎么样了?”
“后来……”今墅安的眼睛眯了起来,“金家到了英国后,与当地的朋友成立了华人商会,很快就又发展得风生水起,金树也在当地创办了‘明祥’建筑事务所,寓意光明顺遂,平安祥定。”
今墅安的下巴被韩骤毛躁的头发搔得很痒,他左右蹭了蹭,低头在韩骤乌发中嗅到了清淡的洗发水味。他闭上眼,心脏开始剧烈起伏。
“刚去英国的那两年日子还算平顺,除了树的婚事,一切都在照着好的方向发展。”
“树当时已经三十多了,金老爷子整日为儿子挑选良媳,却意外发现他喜欢男人。老爷子震怒于此,但有些事,不是阻止便能改变的。”
“1948年冬天,乔治费因斯再度出现了。失落经年的感情被迅速燃起,这个热情奔放的英国人比从前更加成熟有魅力,他的浪漫与天马行空让树沉沦。”
“那是1949年端午前夕,费因斯约树去过他家乡的节日,树很开心,第二天早早来到约会地点,岂料等了一个时辰,等到的不是爱人,却等到了逮捕令。他被控以“性颠倒及猥亵(即同性恋)”罪,次月关入某精神病院。”
“费因斯暴露了他们的行踪?”韩骤说起话来黏黏糊糊,他皱着眉,脑中似乎出现了什么不好的画面。
“没有。”今墅安说,“二zhan时期,很多地方将同性恋当做精神病与犯|罪来对待,而当时涌现出的一些邪门歪教中,有一些就是以歼灭同性恋为目的存在的,费因斯消失的那几年就加入了其中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钱,或者教派赋予他的权利战胜了恋爱带来的快乐,总之他选择了背叛。”今墅安看着几乎入怀的人,眼中的戾气顿然消散,他感觉韩骤已经睡着了,便低低地说了句:“那些都不重要了,不想思考那种久远的事。现在我有你,往后也只想琢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