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勿要记恨他,但他杀了我的娘亲,令我不过四岁便没了家,你叫我怎能不记恨他?”傅荫双目含泪,“他杀了我的娘亲,我看见我娘亲的肚子被他一刀破开,鲜血、肠子从破口流泻出来,好似源源不绝,我都不晓得原来人的肚子里会有这么多的鲜血,这么多的肠子,他手中拿着庖刀,那庖刀是娘亲每日为我做菜用的,上面有我娘亲的味道,那庖刀从娘亲的肚子里拔出来时带出了一些内脏来,内脏是暗红色的,他把那些内脏丢弃在地上便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我跑到娘亲身边,娘亲抚摸着我的脸,想要与我说些甚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自小是被娘亲带大的,他不是在念书,便是在外头做木匠。我以为他不喜欢我,每一次他回来都很乖很乖,但他还是会拨开我的手,背上行囊。当时我年纪小,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我一直记得为我做饭,哄我吃饭,抱着我唱儿歌的娘亲与他离去的背影……以及……以及他是如何杀了娘亲的!
“我原以为我是个有娘亲,有爹爹的孩子,较那些只有娘亲,或者只有爹爹的孩子幸运许多,但他那一刀下去,我既失去了娘亲,又失去了爹爹,你叫我怎能不记恨他?”
傅荫收住了眼泪,盯着酆如归与姜无岐,厉声道:“出去。”
酆如归张了张口,极想与她说她的爹爹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她的爹爹为了她一无所有。
他甚是羡慕她,倘使他有这样好的爹爹,他便不会因断袖之癖而丧命了。
但他不能说与傅荫听,不然傅明煦的一番付出便付诸东流了。
他要说便定要提及傅荫被性侵一事,那傅荫心中为她娘亲所塑造的慈母形象便会瞬间崩塌。
她要如何面对自己曾为禽兽不如的母亲而肆意中伤父亲一事?
又如何面对她的父亲与母亲皆是间接为她而死之事?
“走罢。”酆如归扯着姜无岐的手出了傅荫的夫家,又去了傅家的田地。
傅家的田地不过三亩,一眼便可望尽,显然傅母并不在。
傅母莫不是寻了短见罢?
酆如归心中焦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与姜无岐受傅明煦之托,要陪伴傅母三日,倘若傅母第一日便寻了短见,他们该如何向傅明煦交代?
“你勿要担心。”姜无岐吻了吻酆如归的眉心,“许大娘为傅明煦烧纸钱去了,让他在地府能过得快活些。”
四周并无一个活人,亦无一只鬼,他拉着酆如归,往人群密集处走去,见得一女子迎面而来,便开口询问道:“请问姑娘可知晓傅明煦的坟冢在何处?”
这傅家村中之人大抵沾亲带故,想来一问便知。
果然,那女子答道:“就在后山。”
“大娘必定在傅明煦坟冢那。”酆如归自我安慰了一句,便与姜无岐一道疾步往后山去了。
后山是一大片的坟冢,俩人找了良久,才找到傅明煦的那一座坟冢。
这坟冢上插着一支惨白的招魂幡,迎风招展着,坟冢前则有不少的纸灰,亦有些果物,还有两支未燃尽的白烛。
酆如归蹲下身去,碰了碰纸灰,欢喜地道:“这纸灰还热着,大娘应该不久前才离开。”
姜无岐温言道:“许她烧完纸钱已回家去了。”
“那我们也快些回去罢。”酆如归施展身法而去,引得路人连连侧目。
姜无岐紧跟上酆如归,但傅家空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酆如归唯恐自己有所遗漏,将不大的傅家找了足足三遍,才扑到姜无岐怀中道:“大娘不会出事罢?”
猝不及防间,有一把声音尖锐无比地击打在酆如归的耳畔:“有人跳井了!”
第99章:迷魂殿·其一
难不成是傅母跳井了?
酆如归慌忙从姜无岐怀中出来,扣了姜无岐的手腕子,循声而去。
入眼的是层层叠叠的活人,他拨开活人,一瞧,这招魂井井边上落下了一双暗色的绣鞋,略显破旧,其上沾有些许淤泥。
——这绣鞋确实为傅母所有。
傅母育有俩子,一子傅明煦今日子时已前往地府了,二子据闻也已于去年过世,并无子嗣。
但傅荫的一双龙凤胎今日子时三刻方才降生,傅母这个做曾外祖母的怎么舍得不去看上一眼,便跳了井?
酆如归顾不得有凡人在侧,松开姜无岐的手腕子,即刻唤出红绸来,缠于手腕间,而后手中施力,催得红绸直直破开井水,没入其中,登时水花四溅。
片晌,姜无岐在酆如归耳侧问道:“如何?可寻到尸身了?”
酆如归摇首道:“这井水深不见底,我这红绸下去足有百丈了。”
哪里会有深逾百丈的水井?即便这一口是招魂井,不同寻常,也不该深逾百丈。
姜无岐陡然厉声道:“如归,快松开红绸!”
酆如归闻言,也不问缘由,当即松开红绸,但这红绸却是有了自主意识一般,将酆如归的手腕死死缠住了,弹指间,脆响炸了开来,酆如归被缠住的右手手腕应声垂软了下去。
自己分明不久前才承诺过要护酆如归周全,未料想,还未至半个时辰,酆如归便当着他的面被扯断了手腕子。
姜无岐目眦欲裂,唤出佩剑“却殇”来,去斩红绸,但剑锋尚未触及红绸,酆如归竟已生生地被拽入了井中。
他无法细思,立刻捉住了酆如归的一点衣袂,随酆如归坠入了井中。
他拼命地欲要抱住酆如归,将酆如归护在怀中,但酆如归却始终距他有毫厘之远,他能拢在掌中的仅仅只有那一点衣袂。
井水堵塞了他的眼耳口鼻,他吐息不能,甚至连酆如归的身影都要看不清楚了。
酆如归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远去,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当中了。
“如归……如归……”他失了方寸,大声呼喊,却只因此吞下去了更多的井水。
他低首一望,只指尖余下酆如归的一片衣袂,红火得扎眼。
不知往下沉了多久,井水退开,他到了一处甚是诡异的所在。
周围昏晦,不远处的一座宫殿却是灯火辉煌。
他呛出几口水来,一身的襕衫透湿,身上倒是无伤。
可酆如归在何处?
他将手中红火的衣袂贴身放于心口,不作停留,开始四周找寻。
但除却那座宫殿,此处似乎空无一物,虚空无边无际。
他不得不往那座宫殿去,一进得宫殿,一眼望去,这宫殿亦是空无一物,只两边的宫灯将宫殿照得亮堂堂的。
他手执“却殇”,不紧不缓地往前行走,但奇的是,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竟然又回到了宫殿门口。
这宫殿莫不是一个迷宫不成?
亦或是用了甚么奇门遁甲之术?
他一面前行,一面用剑尖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做记号。
但无论他如何做记号,这记号都全然无用。
他来回了不知几遍后,算了一卦,此地竟无出路,且此地已算不得人间了。
他不善奇门遁甲之术,亦不善算卦,故而不知自己算得可有遗漏之处。
却是在他焦急之时,一道火红的身影冲着他扑了过来。
那人眉眼出众,露齿一笑便能酥软了他的心脏。
“如归……”他收起“却殇”,将那人拢在怀中,心口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酆如归仰起首来,唤他:“无岐……”
酆如归唤了一声,却又是埋怨道:“无岐,你去何处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姜无岐吻了吻酆如归的额角,歉然道:“是贫道的不是。”
酆如归踮起脚尖来,勾住姜无岐的脖颈,吻了上去。
他一双红唇远未贴上姜无岐的唇瓣,莹白的咽喉却是被姜无岐掐住了。
“无岐……你要杀我么?连你也要杀我么?”酆如归委屈得泪盈于睫,未待姜无岐开口,却有一人向着姜无岐与酆如归走了过来。
那人身着破旧的僧袍,一见酆如归,便朝着姜无岐道:“施主小心,这姑娘十分古怪。”
姜无岐瞥了那和尚一眼,垂下眼来,质问那酆如归:“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酆如归吸了下鼻子,“无岐,你不识得我了么?我是如归呀。”
姜无岐一口否认:“你并非是如归,你与如归不同。”
酆如归反驳道:“我便是酆如归,你若是不信,便罢了,我早知你嫌弃于我,出了此地,我便回鬼山去。”
姜无岐盯住了酆如归的眉眼,抬起一掌,直击酆如归的头顶心。
而后,他双手一松,酆如归的身体便软绵绵地从他怀中滑落于地了,双目紧阖,面色惨白,显然已断了气,连遗言都不及吐露。
姜无岐盯紧了酆如归的尸身,少时,那尸身竟化作了一泼水。
姜无岐适才确实曾有一瞬将这由水所施的幻术认作了酆如归。
但直觉却告诉他这并非是酆如归,即便从其姿容、神态、谈吐中找不出半点破绽,可这定不是他的酆如归。
他的酆如归……
如归……
酆如归何时成了他的酆如归?
便因为旁人将他与酆如归认作夫妇,酆如归便成了他的了么?
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唇瓣,那唇瓣适才才与酆如归接过吻,其中的舌适才才尝过酆如归口腔内里的滋味,那滋味较饴糖要甜腻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