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何?被绑架咯。
洛隐当然不敢这么说,瞟了眼苏离,垂头定神后,将早在肚里斟酌了百遍的说辞讲了出来:“草民擅于卜算,可知生死,预卜危兆。今日卜算,得之长陵公主将远嫁,可路途凶险,韩君需谨慎行之。虽说……这是缓解明国进犯的方式,但真正应该做的还是强大自身国力,这才是正途。”
史有所载,东萁之战后韩国为了牵制明国,提出和亲政策,明国也欣然同意,但后来……
韩君冷傲地坐在上位,目光凝在洛隐的身上。君王的威严让大堂中的气氛低沉到了极点。
和亲,这件事除了皇城里的大臣,他连苏离都不曾说过,这区区素民真的有天大的能耐卜算得知?
洛隐当然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连苏离都坐不住挺直了腰板,紧张地看着韩君。
良久,韩君那被岁月风霜洗练过的脸渐渐聚起一阵风暴:“你可知,你这一句话孤就能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回韩君,草民知道。”他答。
一股凛风正面袭过,洛隐目及之处便看见韩君的茶杯正径直地冲他门面飞来。
苏离突然从位置上一步跨过将他拽起,茶杯堪堪在他额间留下一道血痕。
“国君!”苏离一声大喝,“洛先生确有此能,为何动怒!”
“公主乃天之骄子,怎可由一贱民胡言乱语!”韩君正值中年,底气十足。声声都可穿透屋墙。
“国君!”苏离试图再次打断韩君的话。
洛隐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幽幽一笑,问韩君:“不知韩君要如何处置草民?随公主陪嫁如何?万一草民卜算有误,即可斩立决;若无误,也不会损了韩君的颜面,眼不见为净。”
这提议若是出自苏离口中,或许韩君便答应了,偏偏说的是这看不顺眼的贱民。
可贱民说得又无可挑剔,不答应会显得他胸怀不够坦荡,答应了又……他不自在地又看了眼苏离,起身一甩黄裳的衣袖,走过洛隐身旁,冷冷地放下一句话:“准了,几日后随苏国师入宫。”
韩君眼中闪过一道霹雳,如虎似豹。洛隐装着惶恐的模样,感恩戴德地说着“谢主隆恩”,跪着目送韩君离开国师府。
看着明黄色裙裾踏上微服私访的墨绿色软轿,洛隐双肩一松,撩起长衫下摆,也不站起,直接盘腿坐在了大堂正中,若有所思地瞧着目及之处的殷红色大门与黛色瓦砾。
“阿隐,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洛隐仰起头,直视苏离居高临下的促狭目光,反问:“难道不应该是你解释些什么吗?”
苏离眉尾轻挑,打着哑谜继续反问:“那你就不先谢谢我?”
“我有请你帮忙吗?”洛隐眯着眼笑了。苏离也蹲下来坐到他身边,嗔骂:“伶牙利嘴。”
韩君如此频繁地造访国师府,却都只逗留片刻,此次更是像随性路过,听着苏离随口一说,随便见了位门客,随后龙颜大怒,结果却是——随了洛隐的心思。
要说苏离一点心思都没有琢磨过,他不会信。可这个谢字,似乎还说不出口。
“不敢当。”洛隐双手抱拳回了一礼,苏离蓦然抓住。
掌心炽热,手背微凉,一瞬的暧昧让洛隐愣了愣。
很快,他平静地将手从苏离掌心抽离,轻轻一甩,交叉握在腹部,笑而不语。
门外府上的侍女小童捧着一篓子衣物嬉笑路过,瞧见两人奇怪的坐姿,面面相觑,然半蹲行礼后窃窃私语离去。
苏离的手伸到他脖颈后挠了挠,洛隐懊恼地躲开,见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
这人,分明是有恃无恐。方才对着韩君亦如是。两次插话,胆大包天,韩君竟然视若无睹。
不得不想,在这两人的关系或许不一般。
“阿隐。”苏离抓住洛隐的右手,握在他手心里,指尖摩挲着他掌心的老茧,眼中有说不出的心疼,也有说不出的无奈,像那大风刮起后,翩然落下的秋叶,终究要尘归尘、土归土。
洛隐这次没有抽离,任他握着,倒想听听他有何说辞。
“阿隐,有句话怎么说?人妖殊途?”他惨烈地一笑,几日来第一次露出如此较真地神情,“我知道,自己求不来,也从来不想让你为难。以前,是我不懂情感,以为只要将你留在身边就可以。现在……虽然你没有告诉我你的来历,但我知道,我除了等到地老天荒,也许没有其他办法能够一直陪在你身边。”
“哎哎,你说什么呢?夸张了吧?”洛隐听得莫名其妙,这才处了几日就地老天荒了,狠狠拉扯了下右手,却把苏离给带进怀里,连忙又推开,“坐好!”
苏离妖魅地笑了,依旧拽着他的手:“现在听不懂我不在意,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届时是气我也好恼我也罢,大不了痛痛快快打一场。”
洛隐闻言点点头:“可以,先让我十招。”
“你曾经可是一招就打得我爬不起来啊!”
苏离不满地叫嚣。洛隐为之一怔,那晚的梦境又恍然出现,银色刀光晃得眼前发晕,苏离的影像不断重合分离,分离再重合,一声声纠缠他吵闹他的呼唤令他心神不宁。
洛隐猛地站起来,一把甩掉他的手,脸色沉到冰点:“改日再聊吧。”他揉着太阳穴,感到浑身不适,也不顾苏离难看的脸色径直回了怀芳园。
距离长陵公主出嫁还有三月,距离洛隐莫名和苏离翻脸只有五日。恰好朝会上苏离又被兰淮秀指责不务正业,屯着一肚子懊恼气从皇城回来,一进府,就见几名平日里最机灵的侍从纷纷跪地请罪。
“做什么?”苏离没好气地问。
“大人!洛先生一定要出府,拦也拦不住啊!小源去跟了半条街却把人给跟丢了,这……这……”一名侍从吓得说不下去了。
苏大人最近每日朝会前,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就是看好了洛先生,不可踏出府门一步,现在可好!
“行了,都干活去吧。”苏离轻飘飘落下一句,心里却火冒三丈,转身就去马厩里牵了匹上好的灵宥马追出城外。
那厢把苏离气着了火的洛隐却独自一人在风城的繁华市街上溜达。夏朝大部分记忆失去了,这一回总不能再白来,虽说时代落后了将近两千年,可食料衣服还是别具特色,逛得悠然自得,不亦乐乎。
在明前茶楼包间喝茶的兰淮秀老远就瞧见了洛隐,自从军营回来,这人就被苏离软禁,此时怎么一人独行?顿时玩心大起,手里颠了颠新买的纸扇,待洛隐走近,呼地一声对准他头顶就执了过去。
这种偷袭,对洛隐来说小菜一碟,不经意地转身,右手一握便将扇子持在手中,潇洒开扇,仰头笑望。
“兰兄,别来无恙。”
洛隐尽是儒雅之态,与苏离相处时不时就黑脸的样子截然不同,摇着纸扇也称得上谦谦君子,笑容友善,如和煦春风。
兰淮秀大笑,请他上座。
“洛先生,我可都听说了,你会卜算?”兰淮秀倒是直接,开门见山,一双桃花眼七分笑意三分清明,“不知能否给在下也算一卦。”
桌面上一壶散着清香的雪里青,洛隐不客气地自斟自酌:“我以为三皇子应该更喜喝酒才对。”
兰淮秀握着茶杯的手一滞,他身旁随从的拇指暗暗抵住了刀鞘边缘。
“你……怎么知道的?苏离说的?不会,他对这些事没兴趣。你怎么知道的?”兰淮秀啪地当下茶杯,半个身子撑在桌面。
洛隐神秘一笑,心想,这有何难,晚出生个两千年谁不知道,兰淮秀在几百年后将更加出名,也更加厉害。
他当然不会回答兰淮秀的问题,而是说:“你因母妃兰氏难产而死,韩君特将兰姓赐予你。其实你的全名是韩兰淮秀。而在军营中,你不愿依仗国君的权势,这才隐去姓氏,恐怕将士们都不知道你是三王子?”
这下,兰淮秀不猜测了,啧啧摇头,笃定地说:“肯定是苏离告诉你的。这点小事,皇城里谁人不知?白将军也知道。”
“你说是就是咯。”洛隐持杯轻抿,嘴角含笑。“我挺羡慕你的。”他看向远处风城依靠的闲灵山,心里流淌出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怀。
“羡慕什么?”兰淮秀疑惑地笑问。
“羡慕……你没有王权束缚。”
“难道你就被束缚了?哦,你被苏离给束缚了,哈哈。说起来,我很好奇你们到底是何关系?父王听说苏离府上进了一位门客后,坐立不安啊。”
“他跟苏大人关系不简单吧?”
“嗯,你猜?”他眨眨眼,不说了。
洛隐一下就心知肚明。这还需要猜,多少皇宫秘史写得还不够清楚吗?只是他不懂了,就苏离的能耐,为何还要趋于人下?
兰淮秀恐也是皇城与军营里憋闷得慌,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话篓子便天南地北地说起来。他也不容易,从小兵做起,经历过生生死死。洛隐虽说经历了几年特种兵的训练,也真枪实弹过,可上阵杀敌的信心可能还没有兰淮秀一半多。
他最羡慕的应该是兰淮秀内心有一种浪荡红尘的超然吧,但偏偏是这样的人,最后却被真正的红尘给捆绑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