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凌迅速垂眼遮盖慌乱,抬手去摸桌前的一杯冷茶,端起来就往嘴里倒去。
“噗……咳咳、咳咳咳……”
一口茶走岔了道,呛得摄政王好一顿咳。
安迟看着唐凌这股子狼狈,嘴角又扯起浅淡的笑容,眼帘垂下,眸子里却划过不着痕迹的冷意。
“所以,我昨天对阿恪说,摄政王不舍得我死,是事实啊!”
他波澜不惊地慢悠悠继续说话,收敛了调笑之言。
“就算不是为了我这张酷似安瑾的脸,单说摄政王身体里这一股压抑不住的寒魔之力,这世上,也就只有我这身上流着赤龙之血的安家唯一后人,才能压制了。如果我死了,王爷早晚会沦为魔王的寄生之体。王爷是聪明人,又怎么会真的舍得让我死,对吗?”
唐凌渐渐顺平了气息,却对安迟的话听而不闻。
安迟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反应,继续说道:“我昨天的确是故意激怒你,为的是让你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及我存在的价值。然后,就提醒你,别搞那些折腾来折腾去的把戏,万一一个不小心把我折腾死,那可就糟糕了。”
唐凌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安迟一眼,接着又转开。
其实,他并没想过要杀了安迟。
地牢阴冷潮湿,安迟身虚体弱,扔他在那里的确不太合适。
但是他们安家人有赤龙之血护体,死是没那么容易死的。
问题的所在,的确是因为他不想看见那样一张脸。
可是昨天安迟故意提起安瑾的死来激怒他,让他失控控制不住体内的寒魔之力。
在彻底沦陷之前,他感受到安迟身上龙血的味道,分外幽香甜美。吸引着他前去吸食。
于是,他在重新压制住魔力,清醒之后,已经没办法再假装冰冷而又不在乎的样子,把安迟再次扔进地牢了。
毕竟用完就扔这样的事情,纵使唐凌已经从里到外都已经黑的发乌,他还是有些做不出来。
尤其那个人是安迟。
身娇体贵的安家小少爷,脖子上明晃晃地带着自己噬咬下的痕迹,让他有些莫名地心虚。
但别扭的王爷又偏偏觉得有口气咽不下去。
于是,他便想出了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小法子,来惩戒安迟昨日里故意对他的挑衅。
起码他觉得,那就是挑衅。
如今,安迟又明着述说他离不开安家人的事实,更让他莫名愤怒。
于是,摄政王端正身体,拿起筷子再次夹了一大块梅花肉,整个地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特嚼起来。
这么幼稚的行为,却恰好击中了安少爷的死穴。
眼睁睁看着最心爱的美食,却能看能闻不能吃。
这世上最悲催的事情莫过于此。
偏偏安迟还能够一脸平和泰然,他自若地轻笑,豁达地表现出对摄政王如此幼稚地无奈和宽容。
他边笑边端起自己那碗寡淡的清粥,小小地酌了一口,然后放下。
在放下的那一刻,同时不着痕迹地拿起方才被摄政王拍掉的竹筷,大大方方朝着那盘梅花肉夹了过去。
“啪!”
这次摄政王动作相当粗暴,筷子抽在安少爷雪白的手背上。
安迟眼睫忽闪了几下,随即将手收回自己胸前轻轻握住,低垂下了头,一副无辜又委屈模样。
唐凌愣了愣,眼看着安迟那副模样,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哭。
正担心着,忽见安迟倾身靠近。
没有半点预兆,目标准确,动作迅捷。
朝着他嘴……中的梅花肉偷袭过来。
安迟的舌尖在唐凌唇上一勾即分,仅仅尝到了梅花肉的一点点酱香滋味而已,却像是尝到不得了的东西,兴奋又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唐凌整个人愣住,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周身凛冽的劲气飞舞。
相比昨天,倒是并没有那幽暗的寒魔之力外泄出来。
安迟抬头看他,依旧一脸无辜的样子,语气也很轻柔:“你我早有肌肤之亲。那时候不在乎,如今却这般生气吗?”
唐凌:“……”
他从前去安府,就总被这安家小少爷戏耍,从来也都是无可奈何。
不知为什么,安少爷对别人都是和煦春风一般温文尔雅,偏偏对自己喜欢变着法儿地逗弄。
如今世事变迁,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经不似当初那般单纯美好。
安少爷的怪癖却像是没有改变,甚至更加变本加厉了。
两人正在僵持,忽听门外下人来报:“禀王爷,翌王殿下来访。”
唐凌正在气头上无处发泄,一听这话立刻怒道:“不见!你告诉他,我这座王府冷落惯了,用不着谁来增光。以后有事朝堂上论,外客一概不见。”
下人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回了翌王唐悭之后,转身进府的时候碰到府内总管常贵,就说了几句。
“安大人这算是常住在咱们王府了吧?果然是不同寻常的,王爷连翌王都不让再登门了呢!翌王是向来和安大人不对付的吧?”
管家常贵早年就跟着唐凌,知晓许多陈年旧事,便说道:“咱们王爷啊,的确落魄过许多年。那时候别说翌王,就连宫里的小太监见了王爷都要甩上几分脸子。这些年,也就只有安家姐弟对咱们王爷坦诚相待过。安大小姐在西凌万魔古窟前身死魂消,这世上,能让咱们王爷另眼相待的,自然也就只剩了安大人一个。”
下人不太明白:“那王爷之前还要把安大人关进地牢……”
常总管叹息道:“王爷的为人你不了解,他啊,从小吃苦吃得多,性格就特别得执拗别扭。要不然也不会……”
下人问:“总管是说王爷被罚去守西凌的事吗?想来那也不算坏事,王爷不就是因为在西凌救驾有功,这才被先皇赏识,重回京都的嘛?”
管家摇头:“外人看起来是这样的,但王爷到底在西凌吃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又遇到过什么事?谁又能知道?”
两人在外面说着些旧事,屋子里的安迟却掩嘴轻笑,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
咳了一会儿,人看起来也不像方才那般神采奕奕了。
显然昨日唐凌吸他血时渡入他体内,让他身体亢奋的寒魔之力,已经消耗将尽。
唐凌冲着下人吼了两句,被安迟激起的怒气倒是平息了些。
这时候听见他沉闷无力的咳嗽声,忍不住转头看过去。
入眼先看到安迟手背上那一道筷子打出来的红痕。
唐凌微微愣了愣,他实在没觉得太用力。
唉…还是安迟这个人太娇气了,磕不得碰不得。
扔进地牢里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这时候人在眼前,被自己折磨得如此虚弱,又是睡柴房又是咬伤又是打伤……
唐凌本以为早就化作坚石的心不会再软弱了,没想到还是在安迟这里有了一点点融化。
他有什么错呢?
虽然从前偶尔会浅笑着戏弄自己,或装晕让他背,或一本正经地请他喝酒,其实酒壶里装的是他喝不下去的苦药……
还会找稀奇古怪的理由骗他赶不上军中的点卯,事后又为他想办法补救,瞒过军中上司。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他留下来陪着钓鱼或下棋,有一次还去了山上欣赏野草野花……
但若忽略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安迟是对他很好的人。
许多人都欺负过唐凌,背叛过唐凌。
但这里面并不包括安迟。
唐凌正出神地想着这些旧事,却安迟平息了咳嗽,重新笑着说道:“翌王殿下是专门来看我的笑话来着,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他一边说着笑着,一边撑着桌子站起身来。
“我乏了……想要回去休息。多谢王爷的药膳粥,还有……这一大桌子可以看可以闻味道的美味佳肴。容我先告退了!”
说完,安迟便迈步往房门处走去,相比来的时候,他的状态回落得飞快。没走出几步便有些摇摇晃晃,随时就要倒下一般。
就在这时,身后轻响,摄政王三步两步过来,长臂一身,轻巧地把人抱起来,就如同司阙一个姿势,迈步就往外走去。
只是,司阙会低头去看安迟的脸颊眼睛。
但唐凌却不会。
他一脸漠然,平视着前方,仿佛怀里抱着的是一条咸鱼。
安迟轻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戳了戳唐凌的下巴,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没有回答。
安迟不死心,又说:“你可以仔细看看,其实,我跟安瑾一点儿都不一样。”
唐凌脚下猛然顿住。
过了半晌,终于低下了头。
视线从安迟的眼睛转到额头鬓角,又往下到了鼻子嘴巴,最后又重新回到那双疏星朗月一般清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