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烦了森林中缓慢节奏的妖怪,出于好奇而跑去了人类的村庄。因为知道自己的体质里带着不祥,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不愿与任何一个人触碰,甚至为了避开两个奔跑的孩子而跌在地上——妖怪不是铁做的,摔倒也会痛。他捂着尾椎骂骂咧咧,一抬头,却看到一只手递到自己的面前。
“没事吧。”穿着黑色羽织的男人俯身冲自己微笑着,面庞白净,笑容温和。
男人生得很好看,那手也漂亮,白皙匀称,五指修长,漂亮的像是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诱人邀约。
“美岛家曾经拜祭过一只天狐,这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一脚踏在试图爬起的付厉的胸口,行逢神的声音冰冷,“而那只天狐又曾是慧大人的敌人……那狐狸曾短暂地在森林里停留过,因为他的不安分,慧大人便率领众妖驱逐了他。那狐狸怀恨在心,刚巧美岛家的人又执着地想把他迎回去,那狐狸不厌其烦,便想出了一个恶作剧……”
“他让那些人去杀你们。”付厉听懂了,“而你,开启了一切。”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行逢神的语气里透出疲惫,“我和人类接触得少,根本就不懂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后来,他用带咒的酒瓦解了整片森林的防御,我因为迟到而逃过一劫,带伤逃出去,又被另外的阴阳师抓到、封印……等到再逃出封印时,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的懵懂只维持了短短的片刻,便立即化为了满溢胸腔的怒意和仇恨。他打听着美岛家的所在,想要疯狂地报复,想杀死那只卑鄙的天狐,哪怕他的力量连对方的一条尾巴都比不上。然而找到人了他才发现,那个利用自己背叛自己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死得只剩骨头了,可恶的天狐也因销声匿迹,据说是他的顽劣消磨掉了美岛家对他的最后一丝耐性,继任的神主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其封印。至于这个家族的后人,甚至连能看见自己的都没有,庸庸碌碌,任凭他如何怒吼发泄,招灾作祟,都无人回应。
报复的对象懦弱而又无知,这让他的愤怒都仿佛一个笑话。最初那几乎灭顶的强烈情绪渐渐退去,他的心忽而变得荒芜起来,凄清而破败,像是一片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的荒原。
他赤脚行走在废墟,脚底是疼的,这疼痛一路上传到心底,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他看到那个孩子。
小小的、人类的孩子,抱着皮球站在院子里,错愕地看着正丧着脸漂浮于空中的他。
无意识地转动眼珠,目光瞬间相接。片刻后,他看到那孩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大大的,像是月亮一样的笑容。
再接着,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朝着那孩子伸出了手去。
“这不是你伤害美岛的理由。”付厉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行逢神发现这个男人还挺顽强,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说话的力气,同样分量的病痛,若是放到他那个同伴的身上,他早软了。
睁着黑漆漆的眸子,付厉微微昂起身子,奋力抓住了踩在了身上的脚,一字一顿道:“美岛根本就没错,用不着你来惩罚他。真正有罪的是你。”
行逢神闻言低头,额前的白色发丝轻轻拂动着。他随意地抬了抬手,刚抬起点身子的付厉立刻又倒了下去,抓着身上脚踝的手也失去了力气。很狼狈的模样,行逢神却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他,好一会儿,才道:“当他继承了那抹狐魂的时候,他就继承了美岛家的罪恶。任何人,当他拥有了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的时候,他就算不上是无辜。付毁约师,这话的含义你应当比我清楚,不是吗?”
付厉蓦地瞪大了眼睛。
“这话,你不该知道。”他艰难道,“韦鬼说的?”
“那位负责与我签订契约的小姐,我们曾经私下聊过两句。她跟我提起过你。”行逢神淡淡道,“她还要我转告你,现在想跳槽,还来得及。”
付厉自动无视了后半句话,只认真道:“你被她骗了。她洗脑你。”
“或许吧。再或许,她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选项,一个能解决我长久以来困惑的选项。”行逢神缓缓将脚从付厉身上拿开,平静地走到了一边,徒留付厉仰面躺在原地,胸口起伏,脸颊因为体内燃起的高温而泛红。“就像是你说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惠是无罪的。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才是有罪的那个。然而现在那抹狐魂就在他的身上,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眨了眨眼,碧蓝的眼瞳里,燃起了韦鬼特有的绿光:“所以在那个女人提出交换条件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付厉愣住了。不知是不是中文太差的原因,行逢神的话,他开始听不懂了。
“你……和韦鬼,到底交易了什么?”
“由他出面烧掉小惠身体里的狐魂。”行逢神淡淡道,“作为回报,我会把我的整个魂魄给他……啧,别这么看我。天狐在被封印的时候给美岛家留下了诅咒,所有继承了狐魂的人都活不长。我这也是为他好。”
顿了顿,他又道:“就当是纠缠折磨他这么久的赔礼好了。对我而言,这个结局……或许也算不错了。”
那场遥远的月光下的屠戮,归根结底,他是不亚于美岛家的凶手。这副罪躯,一早便该被烧掉了。
行逢神这么想着,心中说不清是累还是释然。却见付厉的脸色一变,开口道:“你被骗了!”
行逢神无所谓地抬眼,神情不变:“什么?”
“你被骗了。”付厉一字一顿地再次重复,语气忽而加快,“韦鬼是无法烧掉部分魂魄的,他们签约的,都是整个。而且他们交换的,不是别人的灵魂,是壳。”
停了一停,他盯着行逢神渐渐变化的脸色,给出了最后一击:“你没有躯壳,但美岛有。”
行逢神是灵体类的妖怪,所谓的“身体”不过是靠灵力做出的幻象,灵魂一消失,身体也就没了。而韦鬼和人签约,要的就是一个空荡荡且寿命未尽的身体,所以她凭什么要和行逢神签约?
——那个女人,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美岛惠流的身体。
行逢神的神情变了。他怔在原地,脸上写满不敢相信,片刻后,又忽然像是清醒过来一般,拔腿就朝着门边冲去,中途没忘踹付厉一脚——付厉的身体晃了一下,随即便感到不适像是潮水般退下,健康以惊人的速度回归了身体。
行逢神抬手撤下自己布在门边的结界,却对付厉设下的风墙无可奈何。在第二次被风墙重重扫到一边后,他终于冷静了下,回头对付厉道:“你过来,快把这东西撤了。”
付厉“嗯”了一声,走上前来,却没有动作。
行逢神催促着,他却只歪了歪头,望着面前的风墙——或说是墙外的空间,若有所思。
眉间的皮肤又一次叠出皱褶,他转头看向行逢神,语气里带着警觉:“你到底,叫来了几个韦鬼?”
第20章 行逢神(7)
如果华非在场的话,他会很明白地告诉付厉,不用数了,就两个。
面前一个,窗口一个。面前的一个先来,窗口的一个后来。
窗口的那个出现的时候,那个自称埃琳娜的女人正在当着美岛惠流的面拟合约,中途没忘分出一丝力量将华非按在树上,免得他出来捣乱,搅黄她的生意。
华非挣了半天挣不开,连嘴也被封住了,只能在心里空着急。唯一让他庆幸点的就是韦鬼签合约的流程还挺长,不像人家电视剧里的恶魔,亲一下就算搞定了。合约尚未完成,事情尚有转机,只盼能随便来个谁从天而降,吊打韦鬼了。
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窗口的那个出现了。
他出场的样子挺拉风,人未到,先出来铺天盖地的荆棘,切蛋糕一般将整个幻境破得四分五裂,又从地面窜出最粗最长的一根,唰地抽向埃琳娜的脸,直将她抽飞出去,只听一声玻璃碎裂般的轻响,已经被破坏的幻境彻底破碎崩裂,华非也终于摆脱了压制,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他的位置不太好,幻境中被当作树干的地方其实是卧室中一张椅子的椅背,他爬起来时手忙脚乱的,想抓着那椅背稳住自己,反把那椅子整个儿拽反了,直接砸到自己身上。华非痛得一声呻吟,忽听窗口处传来一声轻笑,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皮兜帽衫的男人坐在窗台上,一手扶着窗框,手指上一点眼熟的银色。他头发很短,戴着帽子和墨镜,单就墨镜之外的部分来看,样子还挺有型。
“诶,谢谢啊!”华非冲他道谢,仍维持着被一张椅子压倒的姿势。那人挑了挑眉,似是觉得有趣:“谢我什么?”
“谢你救人!”华非看了眼不知为何昏倒在地的美岛,开始往椅子外面爬,“多亏你出现,拍飞了那只该死的韦鬼……哦对,兄弟你谁啊?你也是毁约师吗?”
男人乐了,冲着华非挥了挥手:“兄弟你好,我叫宋祉,不是什么毁约师。真要说的话,我和那边那位——诶对,就披头散发穿得辣椒似的那个——算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