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少年低弱的呼唤惊醒正在神游的医生,险些碰倒碗筷的男人立刻扶住这些脆弱的容器,在尚未完全理清思绪的混乱中乍然起身,茫然无措地碰倒了红色的高脚椅。
椅子砸在铺满绒毯的地面,发出很轻的闷响。
“老师?”
少年望过来的目光充满疑惑。
男人眼眸剧烈闪动,他内心塞满棉花一样柔软却令人窒息的软刺,面前这张无辜且稚嫩的脸几度与回忆中的那几人重叠——言嵩、阎颂、岩讼、彦松、加纳……是谁都好,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稳定心神的答案!
他几乎就要蹲下去抱住对方把满心的疑惑问出口,系统却及时阻止了他不可理喻的行为:
“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超出正常值,请尽快平复。”
耳鸣声嗡嗡响起,化为听觉尖端绵长的针。
吴谢骤然跪了下去。
“老师!”
少年伸手拉住他的衣襟,担忧又惊慌地想要俯身,却被已恢复过来的医生轻柔地按回床上,这个人用沙哑的嗓安抚他:
“我没事。”
琥珀眼瞳因惊慌失措而颤抖,在光弧下漾起惊心动魄的涟漪,吴谢定定望着,忍住俯身亲吻的欲望,终于别开视线,转移话题:
“不是说画了新的后续吗,在哪里?”
少年陷入欲言又止的沉默,紧攥对方衣领的五指慢慢松开,他伸手指向木刻的书柜,头却低下了。
“第三格抽屉里,其实…没画多少,因为…很忙。”
医生按照吩咐从抽屉里抱出画夹,扶起高脚椅,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修长手指揭开故事的后续。
书接上回,变成火红仓鼠的狐狸正守着心爱的小仓鼠在湖边睡觉,就在这时,一只盯梢已久的大灰狼意图靠近。
狐狸挣扎许久,叼住小仓鼠就跑,用各种方法拖了两个小时以后,它变回原样,为保护小仓鼠与大灰狼凶狠厮杀,最后大灰狼夹着尾巴被驱逐出去,狐狸也身受重伤。
本来想要表达感谢的仓鼠看出它的狐狸原型,捂着嘴巴眼泪汪汪,哼哧哼哧半晌,居然泪奔着跑了,什么话也没留。
的确没画多少,再往后翻,都是白纸,只稍微打了格子线,似乎有些想法,但还没来得及实施。
指尖摩挲着细腻的画纸,苍白的少年靠在垫高枕背上静静望着那个专注于草稿的男人,眼珠从左转到右,停留于橘色光圈下,映出毫无波澜的暗色。
“我不知道小仓鼠该不该回来。”殷送把声音放得很轻,“狐狸生来就要吃老鼠,虽然它看上去并不坏,但出于自保……小仓鼠大概不会回来了,对吗?老师。”
“放心,它会回来的。”医生平静地说,“哪怕是出于朋友的道义。”
面白如纸的双颊浮起一层浅粉色,少年倏然扭头过来,死寂的瞳孔再度嵌上亮色,像复苏的活水。
他细长的五指伸进被窝,轻轻按住被包扎牢固的腰部,那刚生动起来的光芒,又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情逝入黑暗。
“老师总是很温柔,又经常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这么无辜的体贴。”
少年人嗓音稚嫩且柔和,话语中却带着锋利的倒刺:
“这种体贴真的很莫名其妙啊,我受伤了,老师还能这么平常地闲聊一些没有关系的话题,不管是饿了没有,还是画册的后续,你可以聊很久,却一句都没有提过‘它’。我理解不来,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关心吗?”
少年突然的发难,超出吴谢原本预想。
“还是说,这样的体贴,是属于老师的‘道义’?”
少年微小地翘起唇角,笑意看起来很不真实: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对你今晚的行动一无所知?或者天真到认为,我叫你来的目的仅仅是看画册?”
医生捧着画夹,没有打断少年的演说,他目光平静,无人能从他沉淀下来的眼瞳中窥见他情绪的蛛丝马迹。
“老师待在父亲身边,如果只是为了报恩,那么我想知道,这份‘道义’究竟能重到什么程度。”拉平嘴角弧线,殷送眼神认真,“比起殷白的高价雇佣,又如何?”
男人并未马上回答,而是仿佛在确认什么般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他。
“先生对我恩重如山。”医生说,“但我属于先生,不属于殷家,所以殷家的任何事务,除非先生吩咐,我不会去碰。”
“直到现在,老师还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吗?”殷送问。
“我会一直在殷家工作到先生离开。”放下画夹,医生撑在柔软床垫上,逼视那双琥珀色眼瞳,“如果先生的愿望移交给少爷,那么,我会像为先生效劳一样,一直效劳到少爷离开,或者我死去。”
有那么几秒,无法遏制的动容从殷送的神态中泄露出来,他伸手想触碰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却被突兀的震动声打断。
医生的手机亮着白光,来电显示殷白。
他们齐刷刷看着那张薄薄的屏幕,在吴谢伸手欲挂的瞬间,殷送阻止了他,先一步将震动的手机拿起,认真地说:
“是时候了,老师。”
话音刚落,他按下了接听键。
殷白温柔的声音在寂静里回荡:
“阿谢,你考虑得怎么样?”
漆黑眼瞳望向靠在软枕上的少年。
少年报以不带情绪的微笑。
第65章 part.65
“我考虑清楚了。”
就着少年的手贴近屏幕,吴谢直直望进琥珀深处藏匿的喜悦情绪,语调毫无感情,他宣布了最终结果:
“如果先生没有特别安排,我会离开殷家。”
话语像轻呵出的一口薄气,消散在橘色灯光不曾窥探过的夜色里,寂静悄然而至,这是属于三个人的无声沉默。
“我雇你做专属医生,跟你留不留在殷家有什么关系?”那人笑了一下,被电音模糊的温柔变得锐利起来,“阿谢,我们就事论事。”
“白少,我是为先生才留下的。”男人平静地说,“先生离开以后,我不会再受雇他人,这点你可以放心。”
“我放心什么?”电话那端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放心你不用再给别人做家庭医生,放心你终于可以脱离殷家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我要不要给你鼓鼓掌,说你这个决定做得好棒棒?”
——你要愿意的话也OK啊。
吴谢这么想着,表面却维持住自己的平稳呼吸,尽量不把内心深处的哈哈哈泄露出来。
“阿谢,我会出什么价格你最清楚,你跟着我,以后的待遇绝不会低于现在,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我跟先生不一样。”殷白放缓语气,“他是药罐子,生理心理都离不开你,他把你锁在殷家,但我会给你自由——我雇你不完全是想让你做家庭医师,你明白的吧。”
“抱歉,白少。”医生唇角绽开一点笑意,“如果您想听回答,那么,我的回答跟之前一样,如果先生没有特别安排,我会离开殷家。”
那端的呼吸骤然变得紧促起来,像是被惹恼的巨龙预备吐息,但吴谢没给对方发作的余地,他拿过手机,快速说了声:
“祝您好梦。”
掐断通话,他干净利落地把这个号码拖入黑名单。
将显示黑名单的手机放在两人之间,男人看向坐在床上的少年,神色平淡:
“够了吗?少爷。”
“我该感谢你的,老师。”
关掉显示屏,少年单手抚住腰间伤口,侧身靠近坐在高脚椅上的男人,脸上亦看不出什么表情:
“如果您今天没有接那通电话,我可能已经死了。”
死这个字眼终究还是戳中了男人心底深处最疼痛的那根弦,他鼻尖眼角俱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酸意,别开纠缠的视线,他强忍住不属于“吴谢”的情绪,假装平静地问道:
“所以,腰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父亲有些事情需要去办,作为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又是生面孔,大概是做那些事的不二人选。”
殷送此刻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像拥有亚斯伯格综合征的问题儿童,未褪去青涩的面孔,浮现出另一种奇异的沉稳魅力:
“老师不觉得奇怪吗?这些事明明完全可以让柴林先生去做的。”
医生没有说话,但他回转的眼神分明表达出疑惑。
“但很遗憾。”少年纤细五指端住男人线条硬朗的下颔,很温柔地眨了眼,“父亲想要调查的人,就是柴林先生——他已经不再是,父亲所信任的人了。”
意外得到重要消息的男人瞳孔微缩。
“但老师的地位依旧非常稳固。”指节收紧,少年渐渐凑近过来,“父亲无数次地跟我说,如果出了事情,任何事情,只要找您,一定就会没有问题。父亲很信任您,我也是——今晚这个救命电话,只有你能接。”
被限制下颔的男人没有说话,他眼瞳俯低,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反问起来:
“那么,少爷不该吸取教训,为自己的未来,做两手准备吗?”
少年微微愣住,对方宽大的指却已抚上他冰凉手背,将他呈禁锢姿态的五指一根根掰下去,用腿拨开了高脚椅,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