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吴谢就没有出过殷家老宅。
殷送的房间增加了半壁延伸出去的玻璃阳台,里面铺着卡其色软垫,还有昂贵的望远镜,通常在他出门办事之前,他会把近来气色都很差的医生小心翼翼牵来这里,仔仔细细把注意事项嘱咐完毕,才舍得离开。
医生却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漠,仿佛走进什么出不来的逻辑死角,每时每刻都在思索着外人不明白的事情,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日益稀薄。
这让殷送开始害怕。
但除了限制对方的人身活动范围以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其实他明白,就算现在对医生做更过分的事,对方估计也只会麻木接收,并不会提出任何异议。
但他不想……不想趁人之危。
哪怕这个念头对已经犯下错误的他来说极其可笑,可笑到连讽刺都多余。
出门前,他看向孤独坐在软垫上平视远方的男人,只是一瞥而已,那人浑身流露出的疲惫却已像沾满泥泞的幕布般缓慢垂落,犹如即将没入地平线下的斜阳,仅剩物理意义上的肉体还残存世间。
灵魂不在了。
吴谢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彻底失败了。
怀表零件虽然通过殷白拿到,但也已经无法复原,容纳过追踪器的内部齿轮,部分被细微弯折过,柴林的确请了不错的表匠来动手,这也意味着,即使重新组装怀表,原本的配件都将不能使用。
任务道具收纳失败,而殷送的治愈度仅达到20%。
这是他第一次被通关难度卡住,明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他原本想要自杀重来,但却被系统拦下。
“宿主,任务道具收纳失败并不会立刻把您弹出世界。”电子音没有什么起伏,“如果愿意的话,您可以在这里一直待到老死。”
男人反复将表盖拨开又关起,似乎并没有留意它的话。
“您可以在这里了解殷送的过去和未来,知道殷送需要什么,重来的机会只有一次,千万不要白白浪费掉常驻世界的好处,等信息收集完毕,宿主肯定能做得比现在更好。”系统说,“况且,宿主既然已经证实‘吴谢’的过去与真实世界的您无限贴近,那么,这个世界‘殷送’的经历,会不会也与Mr.Yan的真实过去无限贴近?”
“嗒”地关上银色表盖,男人摩挲片刻,久违地发出几声低笑,很轻地说:
“0001,你总算学会‘劝说’这个技能了。”
系统听到编码从宿主嘴里吐出的时候,整个电路都有些闪烁,它倒是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人类的“愣住”,这个编码它在首次见宿主时就报过,只是后来宿主总是叫它“系统”,从没叫过编号,它还以为宿主忘记了,没想到对方还记得。
或者说——宿主一直记得,只是不叫而已。
0001再度从这番名称运用中体味到人类情绪的精妙之处。
“如果这个世界抽取的是我与Mr.Yan的记忆碎片,那么与殷家无关的其它经历,的确很有可能就是Mr.Yan的经历。”望着在掌心摊开的怀表,男人声音放低,“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未免也…”
啪嗒。
水滴迅速沁入衣料,氤出扩散的深蓝。
簌簌跌落的泪水同时超出了0001与其主人的预料,男人用指腹擦去眼角温热,不自觉“诶”了一声,像自嘲般笑起来:
“怎么突然哭了?”
调出后台资料扫了一眼,0001没有回答。
这个世界的殷送不曾生活在正常的环境中,至少在十二岁以前,都没有过。
文章中没有详细描述过他母亲的过往,只说其职业为包房小姐,与年少时的殷早纠缠以后,曾试图通过诈孕的手段来骗取婚姻与钱财,但没有成功——只是这次诈孕并非完全无的放矢,殷送的出生就是一个证明。
虽然诈孕不成功,殷送的母亲还是设法嫁给了一位商人做续弦,她塑造了一个带着孩子但非常坚强的单身母亲形象,很快让商人倾慕于她,这段感情是不是真爱不知道,但殷送的确平平安安地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直到六岁那年,养父破产。
高额杠杠迫使无力偿还的养父跳楼自杀,尽管如此,意外死亡的人身保险金也无法挽救债台高筑的公司,殷送的母亲为了生计重操旧业,也就在这时,殷送迎接了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
不断上门讨债的形形色色的人,把原本只有坚强表象的母亲逼入绝境,在被临头泼下一盆水,并被告知“再不还债,下次就是硫酸”以后,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依赖酗酒与水烟度日的母亲患上了重度抑郁症,以及几乎无解的狂躁症。
养父的女儿因就读上高中而免去一劫,日夜在家的幼小殷送就此沦为母亲发病或痛苦时的出气筒。
没人知道那段日子殷送是怎么度过的,没有任何咽喉问题的他患上失语症,因为一直被关在家里,从来没有正经上过什么学,直到殷早开始介入。
殷早干净利落地将这个已经半疯癫的女人安置进疗养院,并聘用专门的治疗师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进行相应引导,这段通过寥寥几语就已能窥见其中残酷的痛苦生活才算告一段落。
吴谢在这个世界最初遇见的殷送,是已经结束心理治疗,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少年,甚至还天真地保留了一点绘画的爱好。
0001虽然无法确定宿主落泪的原因,但它觉得,或许与这份轻描淡写的背景叙述,有一些关系。
那大概是一个人类对于另一个人类的同理心。
同理到几乎感同身受的“心痛”。
……
医生难得在这样的时间点等他回家。
殷送看了一眼腕表,男人从厨房端出已经冰好的绿豆汤,很熟悉他口味般标准地下了三勺糖,接着就坐在他对面,咬住细长香烟,并没有点燃,只是默默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吃第一口。
瓷白的勺放入嘴里,舌尖尝到属于碎冰的清爽与砂糖的甜味,就像舀入不腻的冰沙一样,连味觉都刺激得爆出冰粒子来。
非常消暑,又不腻味的绿豆汤。
他想起很久之前吃过的速冻饺子,也是老师煮的,虽然是冻过的,但咬下去依然觉得肉质新鲜,汤汁从缝隙里溢出,半透明的皮水灵灵地抖下些许水花,很软很香,鲜美得像刚剁碎的肉馅里拌进了生鸡蛋。
总隐隐约约能尝到某种薄淡的香甜。
见他动了勺子,男人也没说什么,掏出打火机低头点燃烟草,深深吸了一口,就起身夹着烟去客厅另一端的落地阳台旁,不紧不慢地从嘴里呼出浓郁烟雾来——他显然是个习惯抽烟的人,能很熟练地喷出漂亮的大烟圈。
但他很少这么做,平常只是普通地任由那些烟从唇边掠走,慢慢地将自己拢在似云似雾的浓重味道里,在风口静站一会儿,确定周身烟味淡去,才会重新回到所有人面前,用某种面具般的表象将真实的自己盖住。
偌大客厅内,只有饭厅的球形吊灯明亮地开着。
殷送能看到星火在男人指尖闪耀时变幻的颜色,红、橙、橘、红……像循环黯淡与明亮的心情,糅杂在那披满室外灯火的修长阴影中,形成喑哑不明的水彩画。
吴谢吐了雪白的烟,品尝着烟草燃烧后的苦涩香气,回想起很多个这样静谧的时刻——
言嵩曾“邀请”他临窗品茶,那时候两人没什么好聊的,喝到最后,尽是沉默。
阎颂倒偶尔会躺在床上看漫画,或拆解魔方,那时候他就在床下安置的小桌子上写备案,互不影响。
留宿岩讼家的那个晚上,他其实完全睡不着,当对方睡眠习惯不是特别好地抱住他时,他鬼使神差地并没有挣开,而是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了半宿雨声。
彦松很喜欢在放松时把玩他的发,两人合衣躺在榻上,人手一卷,彦松批奏折,他看兵书或医书,灯烛不扰,各得其乐。
加纳经常立在离营地很远的地方侦查,那时候总是黄昏,那人会不自觉朝他这里看过来,他假装不知道,等对方别过眼神,他就会悄悄望回去,享受那一时半刻不为人知的私情。
点点滴滴,聚沙成塔,进入世界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如今在现世留下的,没有一处不与Mr.Yan紧密相连。
全部都是他,哪里都是他。
他们像Mr.Yan个性中被放大的面,毫无保留地平摊在他面前,但仔细寻找,依旧能发现那些被潜意识压抑的共通之处。
热爱甜食,喜欢书和漫画,动手能力强,厨艺却很糟糕;虽然不抽烟,但似乎不介意他抽,也不讨厌他满身的烟味;喜欢接吻和拥抱,对于进一步的欲望推进,兴趣没有前者高;不擅长掩饰自己恋爱的心情,倒是对想要的东西很耐得住性子;抗打击能力超强,强到好像不会被任何东西打垮,只会变形,一不留神很有可能就走向不可知的性格发展方向。
想到这里,吴谢忍不住露出笑容。
是啊,每个世界的发展……总是这么出人意料,跟他最初想的完全不同。
厨房里传来哗哗水声,烟也差不多抽到了尽头。
掐灭余火,男人吹了会儿风,待少年走到面前,他低头冲对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