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把殷早这座大山搬出来,殷白也无话可说,他灰色眼眸里闪耀着尚未熄灭的不甘光芒,却还是微笑着把路让开,甚至还做了“请”的手势。
两人短暂地擦肩而过,这人却趁着间隙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只要先生不在,病情自然就‘稳定’了,对吗?”
医生猛地顿住脚步。
殷白却将两指并在唇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面上笑容修饰得无可挑剔,随后……轻描淡写地转身离开。
他拖长的暗影,消失在拐角之外的光明处。
第62章 part.62
殷早的身体无可遏制地衰弱了下去。
这些年,随着殷家产业逐渐洗白,从地下转向明面,内部慢慢分裂出两方势力,一方是以殷白为代表的企业人,负责打理殷家上下产业的财务,决不沾手任何法律界限外的业务;另一方是以殷早为代表的元老,他们仍不肯放弃自己在各地区盘亘的权利,依旧用黑道的做法暴力敛财,同时对殷白等人嗤之以鼻。
殷早明白,世道已经变了,今时不如往日,因此很久之前就希望这群叔伯能够收敛一些,但这群人不仅没能收敛,每每划分地盘时都尚要倚老卖老一番,内斗得比商战还厉害。
殷早最初还想管,后来见这群人完全执迷不悟,再加上病情严重,慢慢也就算了。
不过,尽管如此,他在殷白面前,还是会竭力维护几分这些元老——殷白早想取缔掉殷家那些不大好看的枝枝叶叶,在修剪完小势力以后,就要对这些大头目动手,看似是剪除麻烦以绝后患,实际上还有削弱殷早势力的意思。
但这些元老到底也是在尔虞我诈中浸淫多年之人,轻易动不得,再加上殷早保护,就更加棘手。
元老们也明白,殷早是隔在他们与殷白之间的一道墙,要是殷早塌了,洪堤溃散,殷白一旦成为家主,他们的日子绝不会好过,说不定还会像垃圾一样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得善终。
在殷早被送ICU以后,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人,但很快就被墨镜保镖们清理出去,第一个赶到的人,不是殷白,而是元老中最有话语权的大佬,廖武义。
……
廖武义让人清场以后,第一眼就注意到正在等候室内吃泡面的男人。
这人他认识,是殷早给自己养的家庭医生,每次去主家开会或者闲聊,总能看到对方在殷早旁边晃,不是在开药就是在打针,像个哑巴一样,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感。
此刻对方食指与拇指捏着叉子,眉头紧锁地吸溜着杯桶里的食物,看上去仿佛在想吃面以外的事情,因此虽然举动突兀,廖武义也没说什么。
这个人毕竟是殷早的亲信,在场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殷早的病情如何,他还有话要问,没打算为难对方。
但他能想通其中关键,别人不一定能想通。
身后刷地刮过一道风,廖武义来不及阻止,就听“嘭”地一声,医生手里拿着的泡面哗地洒了满地,红色油星溅了半身,像血一样脏兮兮地弄得乱七八糟。
“咱们殷家养你这么久,主子都进去躺着了,你他妈还有心情在这里吃面?!懂不懂事!”抖着浑身肥肉的男人拔枪叫嚣着,“我告诉你,早早要是死了,老子一枪崩死你!”
医生捏着手里的叉子,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他有双狭长且深沉的眼眸,瞳色是亚洲人追求却很少能看到的纯黑,这种黑度在光线充足的地方会看上去非常清澈,而如今在枪支阴影的覆盖下,只剩令人心悸的黑洞感。
“我是医生,不是神仙。”男人态度漠然,用油兮兮的叉子格开枪管,“就算你现在开枪,人要死的时候还是会死,没有任何作用。”
“你!好小子。”保险栓嘎啦一下打开,肥胖的男人怒道,“用不着等到那个时候,我现在就送你下去……”
“肥四,你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暴喝声制止了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被称作“肥四”的男人闻言抬头,当时脸上就换了表情,满脸横肉堆起窝进去的笑意。
“哎呀,是柴先生…还有小少爷啊。”
柴林手拿两份盒饭,牵着半大的少年往这边走过来,余光瞥见正杵在路中间的廖武义,不由把眉头皱起来:
“吴医生只是家庭医师,又不是主刀,你们为难他做什么,要是给先生知道…估计又要动气,你们就不能帮先生省省心?”
廖武义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误会了。
殷早久病不愈,这么多年下来,跟前常见的也就这两位,这位吴姓医生只管殷早健康,对黑白两道的事务漠不关心;倒是柴林,这些年殷家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务,都由他过手以后才给到殷早手里,说是太上旁边的九千岁也不为过。
他原本眼见着那边越闹越大,正准备制止呢,结果柴林先一步出现在这里,看这个架势,应该是几人早约好了在等候室里吃饭,这位吴医生煮泡面大概是想要先留在这里,免得结果出来,冷冷清清没个人听通知。
肥四这回,真是闹了一出大乌龙。
“四老弟要来,也没同我说一声。”廖武义呵呵一笑,摆出和事佬姿态,“来了就直奔吴医生去,我还以为要问什么话呢,哎呀。”
他转头就催促旁边的保镖去给这位吴医生拿衣服,对方却摆摆手,把完全脏掉的白大褂脱下来放在垃圾桶旁边,随后低声同柴林嘱咐了什么,就接过其中一份盒饭,把打着领带穿着背带裤的小少爷带走了。
廖武义连忙暗示保镖跟上,生怕这两人随便乱走出什么事情。
“廖叔,不用了。”柴林拆开自己的饭盒,不过轻瞥一眼,那保镖就停下脚步,不敢再动,“吴医生有分寸,没事的。”
“有分寸就好,就好。”廖武义干笑几声,很快把话题转到殷早身上,“早早的病,现在是什么情况……”
……
说话声在背后渐远,最终隔绝于白色大门之外。
男人松开少年潮湿温热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包烟。
“老师,你没事吧?”少年扬起头问。
男人咬起一根烟,含笑摇头:
“少爷,我去那边抽一会儿烟,你在这里吃饭,好吗?”
殷送正准备点头,忽见老师望向他身后的视线一变。
他像警惕的小动物般猛地转头,却见把铁灰色西装打理得整整齐齐的殷白,正带着秘书站在他们面前,笑眯眯地用自己昂贵的打火机顺手给医生点了烟。
这个男人像很熟悉似地将对方额前又碎又短的刘海撩开些许,语气宠溺:
“去抽吧,待会儿出来找你。”
医生面无表情地微微偏头避开对方不规矩的手,只潦草点头就拽着少年离开。
尽管什么也没说,但殷送却察觉到老师咬着烟的牙齿似乎非常用力,甚至能听到隐约的“格格”摩擦,浑身上下都透露出非常不爽的气息。
好像比起被掀泡面,这样客气的点烟更让他生气。
殷送仰头看着老师,仿佛能从那股浓郁的烟草味里,嗅到心头与之相似的,烦躁心情。
殷送正一口口地往嘴里送饭,圆圆的琥珀眼瞳却像猫一样仔仔细细地盯着窗口边的男人看。
那人惯拿温度计的指此刻夹着细长香烟,巧克力色滤嘴透露出几分甜蜜气息,烟雾朦胧掉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反倒有些衬他过高的身形。
洁白衬衣老老实实塞在收窄的灰白西裤里,浅棕皮带漫反射出颗粒光点,男人的腰看上去有种瘦长的优雅,宽阔肩膀很能引起让人依靠的欲望,他就那样靠在半叠合的窗边,在碧色玻璃与蓝色天际的交界处,静静地抽着那根燃烧过快的烟,就像一副静态素描,只用彩铅描摹出一点云似的意境。
他低头轻轻吹走框内烟灰,露出点怡然神色,微微偏头倚着窗户的金属包边,风掀动他乌黑发丝与单薄衬衫,有些许从领口泄露进去,鼓吹起来的衣袖显出几分清瘦,仿佛衣服太大,要把他整个人都装进去似的。
殷送看得有些入神,甚至连嘴里的饭是什么滋味都有些捉摸不清了。
“怎么不喝汤?”
那人在逆光中摘下嘴里的巧克力色滤嘴,微微张开的薄唇溢出烟雾,将那张盛着笑容的表情模糊了,细细的雾转变成发着白光的云,或是美人蒙面的纱,边缘亮亮地掠过这人的眉梢眼尾,编织成少年从未见过的好看景象。
“忘了。”少年目光单纯,透着对美好事物纯粹的欣赏,“我马上喝。”
于是对方又笑着把即将烧到头的烟放在嘴里抿了一口,吐出比之前几次都更加浓郁的雾,这次的烟圈色彩与白玉相近,等再散去,男人已把烟蒂放在窗框上摁灭,顺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中。
这次,搅散迷雾的并不是吴谢自己,而是已从争吵中脱身出来的殷白——他似乎把秘书留在了等候室里,自己却独自出来找人。
“吴医生,上次的邀请,你考虑得怎么样?”
“什么邀请。”男人将手搁在窗檐,试图让风带走指间余味,“白少有邀请过我?”
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对之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殷白从不会在这些细节上纠结,于是上前一步,凑近的动作看上去更加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