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谢剧烈咳了好半晌,等到空气再度流通,他低头摆手,口罩已经被浸湿,他攥紧面上口罩,有些戒备地看着突然进来的两人,沙哑问道:
“你们是谁?”
“哦,忘了介绍。”中年人拿出警官证给他看了一眼,“我是刑侦大队的刑警廖科,是这次盗尸案的专案组组长,这是我的同事岩讼——你那天把他扑车门上了,还糊他一身血,现在应该不面生吧。”
年轻警察收回视线,与坐在病床上的人对视一眼。
“咳,不面生。”
尴尬地清咳一声,男人显然对此还有印象,两人彼此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们今天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目的,就是想跟你聊一聊当天晚上的情况,聊得越详细越好……你不用紧张,有什么就说什么,好吗?”廖科表情温和。
依旧紧攥着口罩的男人并不多话,他坐正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副随时准备回答问题的样子。
廖科于是也拖开椅子坐下,作为记录员的岩讼掏出记事本,左右看了看发现没地方坐,于是沿着床边坐下,隔着厚厚的棉被,他不自觉靠住了男人在被絮下交叠的腿。
吴谢瞬时绷紧了腿部肌肉,却假装不知道的样子别过头去,眼睛看向半敞的窗,追逐着波动的薄纱。
卧槽……这感觉,怎么有点怪怪的……
“姓名。”
“吴谢。”
“职业。”
“太平间管理员。”
“你能详细描述一下当晚事情发生的经过吗?”廖科问,“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报一下时间。”
“那天晚上十点左右,0478柜出了故障,我按铃叫了维修部的同事,因为怕腐坏,我把0478柜的尸体移动到了旁边的冰柜里,移到一半才发现是机器报错。”男人神情冷静,有条不紊地回忆着当晚的剧情,“我打电话到维修部,但没有人接,我想他们可能已经在路上了,就上一楼等他们……因为晚上太平间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所以我顺便在大厅里抽了一根烟。”
“打断一下。”廖科翻开他自己的记录本询问道,“0478柜的尸体是你搬运去0479柜的?”
“是的。”
“但根据查证,0478里还有一具尸体。”廖科抬头问道,“这是为什么?”
“下午的时候,0478柜出过一次问题。”男人无奈地垂下眼眸,“这几天冰柜位置紧张,没办法,把冰柜修好以后,我们只能先把两具尸体冷藏在一起,并不只有0478柜是这样,还有三组冰柜的尸体也是挤着放的。”
“那么,你只搬运了其中一具。”廖科微微眯眼,“为什么不顺便把另一具搬运出来,你就不怕冰柜真的坏了,尸体烂掉?”
“所以我上楼等维修部的同事,还是想检查一下冰柜到底有没有出问题。”
“既然这么想,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维修部?”廖科问,“如果那通电话接通了,你是打算让他们不要来了?”
“也不是,怎么说呢。”男人的眼弯了弯,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好笑,“机器报错以后,我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告诉维修部的同事,要他们不用来了,主要是怕白跑一趟,但挂断这个电话以后,我觉得他们过来看看也挺好,所以就上到一楼等他们——廖警官,你总要允许别人做事有个心路历程吧。”
廖科虽然表示了赞同,但他显然对换尸体这件事产生了怀疑,岩讼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却在这时发出了一个疑问:
“你当时在抽烟?”
吴谢看了眼青年,微微点头。
“一整支?”对方问。
“不,半支。”男人说,“我看到一个推着滚轮床的医生搭电梯去了负二楼……这个点很少有人会去太平间,我怕他有什么事情,所以就走安全通道下去。”
“负二楼,你通过什么看的?”廖科问。
“电梯显示器。”吴谢说,“我站的地方正对电梯。”
“你是从安全通道上的楼。”
“嗯。”吴谢说,“那样比较近。”
他自始至终都抓着面上覆盖的口罩,廖科觉得这样的举动很奇怪,于是顺口提议:
“你把口罩取下来吧,我们现在看不到你的表情。”
先前还对话有条有理的男人更紧地攥住面上口罩,甚至伸出一只手挡住有可能露出来的地方,快速拒绝道:
“不行。”
这个反应引起了廖科的注意,岩讼记录的动作也顿了下来,男人用沉默作为自己最后的固执,终于闷闷地说:
“取下来也可以,但是,他要先出去。”
岩讼看着男人望过来的视线,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在上司的暗示下,他还是低头收拾好笔记本,从床边站起,默默地拉开门走了出去,靠在墙边等候。
掏出锡纸包裹的巧克力糖尝了一颗,舌尖滚动着甜滋滋的糖珠气息,他想着那人口罩下的脸庞,想着那人飞扑而来的依赖,想着那人晦暗不明的视线,心绪随之起起伏伏,最终落在微凉的低谷,不动了。
表盘分针转过一个圈。
却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廖科终于大步走出,他将笔记本收回怀里,说:
“有大进展,不过有些问题还没交代清楚……你明天再来一次,跟他聊一聊。”
“队长明天不来吗?”
“他心防很重,有些事情好像不太想跟我说。”廖科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后生,“但跟你或许可以。”
岩讼露出个莫名其妙的表情,廖科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相信老廖的直觉。”
“队长……”青年犹豫了一下,“他口罩下面是什么?”
廖科哼笑一声,爽朗道:
“你还关心这个呢,他脸好像被烫伤过,应该是怕吓到你——明天来别问这事儿啊,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我先去上厕所,待会儿回局里做记录。”
青年点了点头,目送上司离开。
回眸看着那扇闭合的病房,他捏紧手里的记录本,终究忍不住转身走了几步,伸手将门把拧开。
男人陷在垫高的枕头里,口罩已经换了新的,见他推门而入,不禁投来问询的眼神。
岩讼抿了抿自己有些干涩的唇,不知道为什么就问出了这句话:
“我明天过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男人似乎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福利,一时怔住,反应过来以后,才结结巴巴地道:
“鸡…鸡腿?”
“好。”
岩讼应了一声,把自己从那个静谧的世界中隔绝出去。
……真的很不对劲。
他明明是要跟对方商量明天的工作安排,结果莫名其妙问到了吃的上面。
这看上去也太不专业了!
岩·面瘫刑警·讼同学内心满是狂躁,先是担忧自己给对方留下一个过于随便不靠谱的形象,然后考虑附近哪里有比较好吃的鸡腿,最后又开始担忧口味差异、病人体质和是否可以吃油腻食品等。
洗完手回来的廖科见对方杵在证人门口,以为这个后生正在思考如何拿下这位关键证人,不由老怀大慰地搂住后生肩膀,要他叫上队里的人出去搓一顿。
“对了,你来往医院的时候小心点。”廖科压低声音嘱咐道,“这个案子不简单,从出事到现在,有人一直盯着这边,我今晚就会派人来守……免得我们的目击证人被弄没了。”
岩讼心里一紧,抿唇点头。
指针一格一格,从夜晚,到白昼,逐渐攀爬至金红漫天的黄昏。
卤鸡腿与果篮的香味混杂在一起,茶杯上削圆的梨微微发亮。
笔尖轻轻点在纸页,年轻警察开始询问:
“姓名。”
“吴谢。”
“职业。”
“太平间管理员。”
男人扎着满头纱带,黑曜石一样的眼中盛满霞光,洁白口罩滤掉他原本的音色,有些闷。
“吴谢。”年轻人安静地看着他,“你能……把口罩摘下来吗?”
戴着口罩的男人没有说话,房间内静得只有风掠过塑料袋的沙沙声。
黄昏把一切都朦胧了。
第32章 part.32
岩讼正在洗手。
冰凉的水冲刷过指间缝隙,他在这莹莹闪动的画面中,回想起几分钟前病房里的事情。
“你能……把口罩摘下来吗?”
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被人防备的难过,他思虑良久,还是把心中疑惑问出了口。
本以为吴谢不会回答,但男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闪躲。
“能的。”从容应答着,这人沙哑的嗓中带着一股温柔,“你不要吓到就好。”
修长的指尖移到右侧耳畔,男人解下绳扣,将洁白的口罩缓缓拉下,露出蛇鳞状的大面积红色烫伤。
那烫伤从左侧下颔攀爬至右脸,几乎包裹了脸部整个下半张,连嘴唇也因此显得有些干皱,只是这些伤痕并未就此止息,而是顺着脖颈往下蜿蜒深入衣领更深处的地方,完全破坏了男人戴着口罩时,那双眉眼所透露出来的温和俊朗的假象。
说实话,这个人的眉形直且长,眉尾自然上扬,是电视剧里经常能看到的标准剑眉,眼型也很漂亮,深沉到将近墨色的眼瞳中像嵌着闪耀的星星,在眨眼的时候会变得很亮,脸部轮廓也非常有男人味,如果没有烫伤的话,应该是张非常吸引女人的脸——因为光看那双眼睛,会下意识感觉是个沉稳可靠的人,不管是从身材还是从性格上来看,都很……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