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段溪笑了笑,搀着他坐在地上,“我给你看看,可以么?”
“你一个小孩儿会看这个?”
“可以…试一试。”
那人哂笑一声,“看吧,别被吓哭就行。”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段溪悄悄看了那人一眼,轻轻挑开他的衣摆。
“这…”
“怎么?害怕了?哈哈哈…”
“别笑了!当心动气!”
段溪的神色即刻凝重了起来,眼前这条腿青紫肿胀,血水浸透了纱布,和脓水搅和在一起,简直触目惊心。
“不行,这里没有药,得回去。”
“我不走。”那人将自己的腿盖住,好像那条腿不长在他身上似地,平静地说道:“我要等月亮出来。”
“不可以!”段溪跳了起来,“再拖下去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保不住就保不住呗。”那人满不在乎地说道,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等月亮出来。”
“为什么?”
那人不回答,倒头躺了下去,“在我杀你之前,走吧。”
“我不走!”
段溪赌气跪到了他的身边,不由分说地去解他的腿上的纱布,那人腾地挺起身子,“你干嘛?”
“不让你死。”
“与你何干?”
“见死不救有违医道。”段溪在药篓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株长着倒刺的藤蔓,一把放进口中咀嚼起来,尖刺硬且锋利,扎得他满嘴是血,疼得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你有病吧?”
“唔唔…”
段溪又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了一条布料,吐出了嚼烂的药草,他咽下一口血腥,解释道:“没办法,这东西本就要碾磨的。”
“你别管我就是了。”
“那可不行。”段溪将布条缓缓压入那人的腿上,“应该能撑几个时辰,月亮出来,你就和我下山,好不好?”
那人沉吟了片刻,“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便要救我?”
“哦,对,你是谁啊?”
那人笑了,“关你屁事。”
段溪嘟起嘴,“你弄坏了我的丹顶红,我都没有生气呢…”
“丹顶红?”
“嗯!”段溪抱住膝盖,惋惜地说道:“很难得的神草,十年才开一次花,花期只有半个时辰,汁液强筋健骨,可解百毒呢!若是…若是你没有把它砍坏,你的腿就有救了…”
“一株破草而已,我家有一大片。”
“真的?”段溪两眼放光,“在哪里?我能去看看么?”
“没机会了。”那人冷笑一声,“烧干净了。”
“啊?谁这么坏啊?”
“我。”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见到这种东西。”那人翻了个身背对着段溪,喃喃道:“绝了全天下的解药,才能炼就最厉害的毒|药。”
“为什么要炼毒|药啊?”
“害人。”
“为什么要害人?”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哦…”段溪戳了戳他的后背,“那你的腿…是怎么断的啊?”
“打断的。”
“谁这么狠心呀?”
“想我死的人。”
“谁会想让你死啊?”段溪小声嘟囔道:“怎么下得去手啊…”
“还问?”
“对不起…”
“嗯。你真不走?”
“不走。”段溪抿了抿嘴唇,“我等你。”
“蠢货。”
他骂了一句,枕着手臂,阖上了那双灿若星辰却冷若冰霜的眼睛。
直到月明星稀,那人蓦然睁开双目,身旁的段溪睡得像只小猪,他勾了勾唇角,强撑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崖边走去。
孤夜中的长河格外喧嚣,他将重心落到右腿上,艰难地保持着站姿,是的,他一定要在这种时候站起来,才不会显得太脆弱。
“姐姐…阿槿来看你了…”
好像有人在抚摸他的头发似地,他扬起头,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堂主们欺负我年纪小,害我中了埋伏,断了一条腿,好在阿槿厉害,将他们都清理干净了…姐姐莫要担心,阿槿很好…”
“阿槿十二岁了,姐姐,你还认得出我么?认得出吧?都说我越来越像你了呢…”
“阿槿想你…”他努力仰着脖子,似乎想将眼泪吞没,“阿槿不哭,阿槿不会哭的,姐姐…你过得好么…”
“阿槿不怪你…阿槿就是…就是…”
“咦?你怎么跑那里去了?”段溪不知何时醒的,跑了过去拉住他,“多危险啊!”
那人神色一凛,目光中充斥着骇人的杀气,“滚开!”
“你…”段溪委屈地垂下头,怯生生地说道:“明明是个好人,干嘛老是恶狠狠的…”
“我哪里像是好人了?”
“苍狼岙不会给坏人打开的。”
“是么?”那人轻哼一声,“那段旸呢?大名鼎鼎的苍狼岙主人,不是坏人么?”
“我叔叔他…”段溪蹙起眉头,胖乎乎的小手交缠着,“六年前就去世了,那时我才两岁,不记得了。”
“你叔叔?你是段昀的儿子?”
“你认识我爹爹?”
“算认识吧。”方槿回首看了一眼耀目的月亮,“走吧。”
“我背你!”
“切,你能背我?”
“我力气可大了!”
“不必,我自己会走。”
“你的腿不行的!”
“我能上山自然也能下山!”那人边说着,边向前跳了两步,脚下一崴,忍不住溢出一声难耐的喘息,“嘶…”
“莫要逞强了!我又不笑话你。”段溪连忙扛起他的手臂,另一手揽在他的腰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嗯。”
二人在山路上走着,身边的人很瘦,段溪斜着身子,将他的重量尽可能地施加在自己身上,“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方槿。”
“槿…阿槿…真好听。”
方槿突然停住脚步,“段溪。”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该叫我舅舅。”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记住就好。”
“哦。”
“不许和别人说起你见过我。”
“哦。”
“不听话就杀了你。”
“嘻嘻…”
“有什么好笑的?”
“阿槿,你像我养的小兔子,明明那么可爱,却总是喜欢咬人。”
“你!叫舅舅!”
“哦…”
段溪用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称方槿为舅舅,可等他明白过来,已经开不出口了。段溪是很简单的生物,简单到他认准了一个人,一个叫方槿的人,便再也绕不过弯。
段溪无精打采地走到溪边,自他认识了方槿,生活就变为对那人隔三差五的骚扰,而随着他慢慢长大,那份懵懂逐渐演变为一种直接的期待,且愈演愈烈。
段溪很傻,傻到没有那么多顾虑便能够正视自己的内心,傻到喜欢就是喜欢,想不出任何借口搪塞自己。
冉小安让他给哥哥瞧病,一个冷酷到六亲不认的人,竟对另一个人流露出那样的神情,宠溺到溢于言表,关切到谨小慎微,那目光,怕是连寒潭里的冰都能被融化了吧?
段溪那时候,没有鄙夷,没有疑惑,甚至连诧异都没有,他只是羡慕。
羡慕冉小安的坦荡,羡慕冉小乐的勇敢。
羡慕他能拥抱自己喜欢的人,然后和他在一起。
“阿槿…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溪溪好想去找你…”
“哈。”
段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向水面望去,俏丽纤长的倒影不会骗人,他心想事成了。
“你这呆子不会腿麻了吧?”
“阿槿!”段溪喜出望外地朝他扑了过去,“你来了!你怎么会来?来找我的么?”
方槿推了推他,见他不肯撒手,只好作罢,“冉小安从暗室出来了。”
“哦。”段溪失落地低下头,“不是找我的啊…”
方槿暗骂了自己一句,清了清嗓子,“那个,天香阁近日又将丹顶红种上了,你要不要…嗯…”
“要!要!”一时的不悦转瞬即逝,段溪够着方槿的脖子蹦跶了两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幸福,“阿槿,这是你第一次同意我去找你…”
“嗯…”方大阁主有些不知所措,他笑了笑,“你松手,陪我走走吧?”
“嗯!”段溪像个偷蜂蜜的小耗子,悄悄触碰了一下方槿的手心,见他没有躲闪,又大着胆子牵了上去,方槿的脚步一滞,面纱下的朱唇微微翘起,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地,没有说话,更没有甩开他。
“段溪,我累了。”
“哦,那我们歇一歇。”
“好。”
两人席地而坐,方槿瞭望着不远处的楼阁,“小溪,你爹要给你说亲了,是么?”
“嗯。”
“你想成亲么?”
“不想。”
“为什么?”
“我…”
“我知道,不必说了。” 方槿笑了笑,“恨你爹么?”
“怎么会恨呢?爹爹是为我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方槿瞄着他,笑容像一副面具凝固在脸上,“我和你爹成为了仇人,你会恨我么?”
“阿槿…”这个问题太复杂,超出了段溪的思考范围,他为难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和爹爹成为仇人啊?爹爹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小溪,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对你说过,我不是好人。”
“可是…”
“若你爹不是好人呢?”
“怎么会!”段溪急道:“他虽然逼我成亲,可他是好人啊!我不会娶亲的,我喜欢阿槿,我要等阿槿,可我…”段溪“啪”地捂住自己的嘴,从指缝中溜出未说完的那几个字:“会说服爹爹…”
方槿哈哈大笑,摘下自己的面纱,“罢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只好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