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方壶已退到了密林身边。他背在身后的双手飞快地掐了一个遁身诀,如临大敌的神情终于一松,露出个阴冷的笑。
他的小动作完全没有瞒过宜青的耳目,以秋夜白的修为更是不可能看不通透。但不知为何,秋夜白迟迟没有动手。
眼看着方壶即将施完法诀遁身,宜青又瞥了秋夜白一眼,飞剑斩断了方壶的退路。方壶闷声喷出一口鲜血,颤手指着他道:“顾雁声!你一一”
他一直提防着秋夜白,没料到居然是看起来凛然正气的顾雁声出了手。果然再好的声名都是不可轻信的,谁能猜到顾雁声也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宜青看他眼中愤恨,猜到他心中都想了些什么,不外乎是猜测他和秋夜白早有勾结。从某些方面来说,确是如此。
“我和他之间的事,容不得你置喙。”宜青冷声道。他缚住还如死鱼般挣扎的方壶,偏头看向秋夜白,“不动手?”
秋夜白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缓步上前,在方壶身边弯腰蹲下,将长刀插.在了对方的颈侧,稍一动弹就可以划破脖颈之地。
“紫极阁用人肉饲养灵兽之事,你可知道?”秋夜白声音轻柔,却好似一条身形曼妙的长蛇,悄然无声地缠了上来,随时可以勒紧骨肉、使之碎成齑粉。
方壶目光一变,怒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原来你也知道你那些个师尊、长老都做了什么事。”秋夜白幽幽道。
方壶道:“败于你手是我技不如人,但你若继续这样血口喷人,我一一”
“你要是不知我在说些什么,那便这样如何?”秋夜白拔起长刀,笑得温和,“我废去你一身修为,将你带到紫极阁的后山。既然紫极阁豢养的灵兽都是性情温厚的,定然也不会伤着你,你便与它们好生相处,也好多熟悉熟悉它们的秉性……”
秋夜白说得轻声细语,方壶却已想到了此前意外闯入后山时见到的景象。血腥的、肮脏的、腥臭的、不忍直视的地狱景象,几乎成了他修行中的心魔,全凭了本宗长老开解,才慢慢将缓过来。
没什么的,他告诉自己,人固有一死,那些终其一生也无望飞升得道的弟子,还不若投喂了灵兽,也算对宗门有所贡献……他无须为此内疚,更无须自责。
怪就怪他们没顾雁声那等天分!
“不知悔改。”秋夜白见他目光恶毒地看向顾雁声,毫不迟疑地反过刀背,灵气激荡、将人震昏了过去。
深林中顿时变得安静。
没了方壶夹在中间,两人间的气氛愈发诡异起来。
“早发现我的身份了?”秋夜白收回长刀,转身看向宜青。
宜青偏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秋夜白从他的神情中咂摸出了些许倔强的味道,勾了勾嘴角:“什么时候发现的?发现了为什么不说?”
他的语气像是在咄咄逼人,宜青应声道:“你也没想故意瞒着。”虽说他是作弊似的看到了对方头顶上的文字,认出了他的身份,但即便没有这些,秋夜白的举动也远说不上毫无破绽。
哪有筑基期的弟子能从魔月藤下救人脱身的?
哪有没下山历练过的弟子能将一应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哪有、哪有青玄宗的门人能豁出去了脸面,夜夜缠着他这个掌门双修的?
秋夜白要是当真有心隐瞒,这些破绽原本一个都不该露。
“你倒是说说,我如何没想着故意隐瞒?”秋夜白笑道。
宜青一样样与他说着,耐心将他露出的许多破绽都说了出来,越说便觉得自己越有底气,秋夜白根本是毫不走心:“……你倒像是有意让我知道似的!”
秋夜白坦然道:“不错。”
宜青被他一堵,原本备好的奚落之辞都用不上了,想了想道:“你就不怕我揭穿你。”
怕,自然是怕的,只是怕的不是这个。然而他所担忧的、隐隐有些畏惧的事,早在片刻前就被对方亲自证明了,根本无须挂怀。
“不怕。”秋夜白抬起他侧偏着、好似只高傲的鸟雀般昂起的下巴,笑道,“你不会揭穿我,便是揭穿了也无妨。你早就心悦于我了。”
37、一生之敌18
“你、你竟就是那魔头!”
深林中最震惊的人既非宜青, 也不是已然昏迷的方壶。一直在旁观战、照顾师妹的严萧霍然起身,像只刚被主人投进斗场的斗鸡, 急得脸红脖子粗。
想到他曾亲口将秋夜白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严萧便恨不得能在地上挖个洞钻了进去。
彼时他只想找个强劲的对手, 好把这个凭空冒了出来、占了师尊便宜的小人给打压下去,哪里想得到他搬来的“救兵”和对方就是一个人!
严萧与秋夜白对视一眼,觉得那通透的目光好像都在嘲笑自己似的,暗骂了一声,跺脚离去。他走了没两步,忽的想起受伤的师妹还留在林中,又匆匆去而复返, 将师妹背上、一并消失在来时的小道上。
“他怕是一时半会儿都缓不过来。”秋夜白低声笑道。
宜青也记得严萧近来总爱将魔宗宗主挂在嘴边, 吹捧那所谓一生之敌的名头,点头应道:“是的呢……”
他想就着这个话茬说下去,可惜秋夜白不遂他的愿。
秋夜白笑意不变,目光却渐次深沉, 望着宜青道:“不相干的人都走了, 现下就剩你我二人了。”
他的眸色幽深,好似古井里的水,捡一块石头扔进去,许久也听不到一个响儿,更别谈看到水面起甚么波澜了。宜青被他看得心尖发麻,撑着“嗯”了一声。
秋夜白一手钳着他的下颌,一手张开, 五指轻巧地覆在自己的面颊上。
萤火般的光点在他的指尖亮起又湮灭,原本紧贴在面颊上、用以遮掩真实容貌的灵气在瞬间散去。秋夜白修长白皙的手指还轻压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容貌,只待他将手放下,便会露出那张掩藏了良久的真容……
从他伸手覆上面颊到屈指收回,其实只不过是数息的工夫。
宜青屏息看着,不由生出些怦然心动的期待。
他知道秋夜白该是很好看的,却也想不出该是怎么个好看。他依着对方伪装的面容勾勒,面颊的轮廓该再清癯凌厉一些,眉峰再如点墨般浓上些许……总之是如今看着稍显平淡无奇的地方,约莫都是伪装过去的,原样须得再勾人几分。
“好看?”秋夜白移开了手掌,望着宜青笑道。
那模样和宜青料想的应当没多大偏差,概因他已将秋夜白的样貌按着世间头一等的去描摹,再如何天仙也不能了。
宜青本想点头,但见到秋夜白隐有些得色,心里想着先前这人就笃定了他早就心悦于他,若是再认了他好看,这人的尾巴没准能翘到天上去。
于是他便闷声没答话,只瞥了秋夜白一眼。
他这有些嫌弃的眼神比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样子生动许多,秋夜白便低下头在那密长的眼睫上吻了吻。
“知道我是如何猜到,你心中有我的吗?”秋夜白道,“是你亲自说出口的。”
宜青心中奇怪,他不记得自己曾对秋夜白说过情话,甚至连句盟誓约莫也没有。怎的在这人口中,变成了他亲口承认心悦对方了?
宜青平声道:“我不曾说过。”
“说了。”秋夜白笃定道。
“不曾说过。”
秋夜白笑了笑,好似觉得和他这样拌嘴挺有趣的。但今晚月色正好,若是将时辰都浪费在斗嘴上,也是浪费了,不如将对方的心思都点透。
秋夜白道:“你早已知道我便是魔宗宗主。于理,我与青玄宗并非同声应气,反而颇有龃龉,我扮作个筑基弟子混入宗门,你该万分戒备才是,怎的还对我毫不提防?”
“于情,我隐瞒了身份有心接近你,几乎便与你要结为道侣。你既知道了我并非青玄宗弟子,也该觉得我于感情一事上对你也多有欺瞒,怎的还愿与我双修?”
“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在知道我的身份后,还能待我这般好。”秋夜白望着他道,“可你偏偏这么做了。除却心悦于我,还能有什么缘由呢,师尊?”
他在句末添上了“师尊”二字的称谓,好似在诚心求教,可语气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宜青:“……”
他是想说些什么来辩驳,但对方说的每一桩都是事实。他分辨不过,又看不惯秋夜白这么咄咄逼人的模样,于是伸手在对方的脑门上按了按,让那双发亮的眼睛偏向了别处。
秋夜白一直在细细观察着他的反应,直到这时才松懈下来。他故意装出胸有成竹的模样,可在心中已浮现了千百种被对方堵回了话的可能一一
不揭穿他的身份,是为着看看他到底有什么阴谋居心;与他双修,不过是对双方的修为都有裨益……
但对方什么都没说,只瞪了他一眼,在他的额头上压了一压,一副被戳穿心事的小儿女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