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青看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然后听到了更多细碎的声响。
“七级灵兽!后山怎么会有七级灵兽!”
“不、不能进去,一定会被杀死的!”
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后,响起了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如果不进山洞,也会死。”
还没看清识海中模糊的画面,仅凭直觉,宜青就分辨出这道声音是秋夜白的。不如现在低沉,或许是正处在少年与青年分界线上的缘故,清朗中略有些沙哑,像是一枚还没熟透的青果,叫人好奇咬开了脆嫩的果皮后会尝到什么样的味儿。
画面中的人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约莫十多名修士站在黑黢黢的山洞外,洞内有什么尚且不知,但洞外赫然站着一只被惊扰了的七级灵兽。灵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浓黄色的涎水滴落在地面,腐蚀了满地青草。
宜青一眼从众人中看到了那名少年。眉眼与如今相比,显得少了三分凌厉,多了些许说不清的妩媚,他紧抿浅色双唇的动作,说明了他此时也与其余修士一般紧张,但眼神勉强还算清醒。
他没有被恐惧击倒,在众人拒绝了躲进山洞的建议后,他没有再多费口舌,转头毅然朝山洞冲去。有三五名修士在迟疑片刻后,跟在了他的身后。
山洞的洞口狭小,可以确保将那只身形庞大的灵兽挡在洞外。众人气喘吁吁地跑进山洞后,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当他们的喘息声逐渐平息,山洞内渐渐被静寂笼罩时,他们听到了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那是血肉被利齿分剥,骨节被一寸寸嚼碎的声响,不如洞外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激烈,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显得愈发可怖。
少年是最先跑进山洞的,距离洞中传出异响的黑暗处也最近。他悄然往后退了半步,还未走远,后脊便被其余修士抵住。
“你去看看,那处有些什么。”
……
画面戛然而止。
宜青仿佛能感受到少年心中的惊悸与愤怒,是他提醒了众人可以前往山洞避难,然而当洞中出现威胁时,实力最弱小的他被众人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
少年那双在黑暗中瞪大、难以置信的神情让宜青心中一阵阵的难受。但他不能停下,还得继续在识海的更深处翻找。
这不是秋夜白的记忆,应当只是一场噩梦。否则他不该看见少年时的秋夜白。
从这场噩梦中,宜青能想象秋夜白便是如此在无数个黑夜的梦魇中回忆着、审视着当年的往事。也许是带着怒意的,对当初一同被紫极阁抛弃、却并未同仇敌忾的修士;也许是无情嘲讽的,对当初弱小无助又同情泛滥的自己……
他不想秋夜白受的委屈,不只是被正道修士贬斥的污名,更有这段不断困扰着他的噩梦。
宜青希望秋夜白不要再被困在少年时的后山了,他值得去看一看更多更好的风景。
宜青绕开笼着惨淡黑雾的噩梦,试图搜寻那些更古早、也更接近事发当年的记忆。然而识海广博,他所做的无异于大海捞针,一时不慎便会探察到其余景象。
不看不该看的东西……这个承诺他怕是没法遵守了。
稍一转眼,他便看到了无数旖.旎的春梦,叫人面红耳赤的姿势倒还是其次。梦中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他。
40、一生之敌21
宜青应该感到庆幸的是, 施展搜魂术时,能看到识海中那些画面的只有施术者。即便这样, 他也觉得自己登时变成了一块干燥易燃的棉布,唯恐沾上一丁点火星就会烧了个透, 倏地一下匆忙将视线移开了。
然而那些画面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意乱情迷的时刻吻他,贴着他的耳畔呢喃低语,享受着两人肢体交缠的亲密……如果只是为了双修,根本没必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单纯的情.欲之外,还有着春雨般细密不绝、茧丝般柔韧缠绵的情思,让宜青怔愣了许久。
但他没忘记自己急着要在秋夜白的识海里找出当年那段往事的记忆片段, 封存在镇灵珠中, 好叫众人看个清楚。平静片刻后,宜青继续朝识海深处探去。
不出多时,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那段记忆。
如果说秋夜白的识海是一顷碧波,那么唯有这一角浸染了浓墨般深沉的黑色。接近它时, 宜青仿佛能闻到那股腥臭且邪恶的气息, 一如他在那只追魂鸟和九级灵兽身上闻到过的一样。将他们无情遗弃的主事者,转身时没有片刻犹豫。同伴之间的勾心斗角,仅仅为了在那些恶兽爪下多苟延残喘数息。追袭,捕杀,力量悬殊的对抗。奔逃,喘息,夜以继日的惊梦。
隔着一层记忆的柔纱, 宜青也能看到那颗原本稚嫩恬静的心脏在短短数日中如何变得千疮百孔,继而在随后的漫长岁月中又为何选择了放浪形骸以遮掩伤痕。
宜青将一缕灵力注入镇灵珠,将那段混乱、惊错、灰暗、残忍的记忆复刻下来。
倘若独自舔舐并不能治愈这样久远而深重的伤口,他希望能在众人面前揭下层层纱布,告诉伤者
它并不丑恶。
镇灵珠散发出柔和的白光,意味着那段记忆已被复刻完毕,可以展示与众人看了。宜青正谨慎小心地退出秋夜白的识海,忽然听得一声喊。
“顾雁声……”
童声悠渺,显然又是一段久远的记忆。宜青本不该再听,然而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这段记忆太美好了。它是一顷碧波中最澄澈的水珠,是一旋逆流中安然不动的波心,被主人珍而重之地捧在心头,时时拂拭,不惹尘埃。
“听说青玄宗的顾雁声又破境了。”一名灰衣短衫的少年道,“他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吧,怎的差得天隔地远,好像不在一个人间似的。”
另一名同伴做了个鬼脸,嬉笑道:“你能同人家比么?人家是青玄宗掌门亲口点的关门弟子,将来定要承了衣钵的奇才……”
两人碎碎说了半日,这才想起当日的柴火还没劈完,双双扭头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第三人。
“?g,柴劈完了没?帮我俩的份也劈了呗?”
宜青才发觉,他一直在以少年秋夜白的视角旁观这段记忆。听同门讨论起顾雁声,一人默默劈完了堆积如山的硬柴,点灯挑去掌心的木刺,三更时分方始推门离开。
却是没有回到寄住的耳房。绕过幽僻无人的小径,接近了一处灯火通明的楼阁紫极阁的藏,金丹期以上的修士才能进楼观书。
视线在楼阁外逗留良久,终于趁着守阁弟子不备,翻窗进了藏。
他要做什么呢?宜青暗自揣摩,在藏中大闹一番后悄然远遁吗?不,那是多年后的秋夜白才能做出来的糊涂事。寻些功法秘籍暗中修炼吗?还是自那时起,秋夜白就已经试着另辟蹊径摸索锻体的法门了呢?
还显得很稚嫩的手指在书脊上划过,借着楼内的烛光逐一认清书衣上的名题。
浩如烟海的书册,不知他在其间系望的是哪叶孤舟。
一卷落尘的古书被从架中抽出,压着书页哗啦啦地翻过。扬起的尘埃还没落定,窃书者已找到了自己想要观览的那一页。
将古书托得更高一些,好让昏黄的烛火将书页照得更加分明。轻声念出,又怕被守阁的弟子发现,于是只用指尖轻轻点过每个纤细匀称的墨字。看过也默念过,仿佛还不足够,还须再将书卷捧在胸口、贴近鼻尖,嗅一嗅沉淀已久的松墨香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看到这里,宜青不愿继续再看了。他避开了那段记忆,沉默果决地退出了秋夜白的识海。
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姿态若是用一个词儿来形容,落荒而逃可能最适合不过。
他早就知道秋夜白对他的初始好感度很高,高到了初见第一面就远远超过了怦然心动的程度。他很开心只需要付出不太多的努力就可以将好感度成功刷到100,但从没想过那么高的初始好感度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但他此时忍不住……忍不住感到嫉妒。
嫉妒那个或许是被设定自动补全、或许在这个副本世界真实存在过的“秋夜白”。他甚至想,如果当初在做游戏设定时,他将时间轴再往前拖动几十年,是不是他早早就可以和那个少年相遇。他会在他之前走进那座藏,在他为了两人之间似乎命定的羁绊翻阅古卷时走到他身边,指着那两行诗说:“找到你了。”
他非常、非常渴望这么做,因为他
“掌门,可是找到了?”距离开始施展搜魂术已经过去了三炷香的工夫,护法的长老见掌门身形一动,便立刻焦急地询问道。
宜青稳稳托起手心的镇灵珠,道:“找到了。”
他从指尖散出一缕灵力,将复刻在镇灵珠中的记忆碎片展示在众人面前。
画面甫一浮现,便有些胆子小的弟子不由惊呼出声。那是他们这等自小在山中修行、不曾见识过人心险恶的少年无法想象的地狱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