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青从怀中取出几个装着丹药的瓷瓶,递与他道:“这些,品次不算好,你不用服得太勤。”
宜青出于习惯多叮嘱了一句,弈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收下丹药时能够算得上和颜悦色了。
他毫不客气地将瓷瓶往怀中一揣,道:“一切都好。”
宜青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他先前的问话。
明明是他先问的,却在一问一答时被对方牵着鼻子跑了。
宜青有些惆怅道:“真的吗?”
弈炀瞥了他一眼,神情似乎有些异样,沉默片刻后道:“有人来过。”宜青没有追问,他自顾自交代道:“含苍来了。”
“含苍……”居然是直呼其名的交情吗?
宜青再次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大意了。他酝酿着情绪,开口时带着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别扭劲儿:“你和他,做什么了?”
弈炀浑不在意道:“打了一架。”
他说完顿了顿,龇牙笑道:“我赢了。”
他的一口白牙整整齐齐,但犬齿和野兽一样尖长,笑起来时除了爽朗,还有下一刻会扑上来撕咬的狠厉感。
宜青的视线避开那口白牙,道:“挺好。”
打了一架,这个解释他还算能接受。毕竟他从水镜上也只看到了一个画面,那样肢体交缠的动作除了亲热,说成是激战也可行。
但宜青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那副亲密画面好像在他心里生了根,不时就要朝更深处的土壤扎去,让他的心时不时就抽痛一下。
“你知道有人来过。”弈炀忽然开口道,语气十分坚定。
宜青抬头看去,只见他用一种紧盯不放的、甚至有些逾越的眼神打量着自己。这和他们近十年来的相处模式格格不入。
十年来,虽说这片荒山之中只有他们二人,但他们的关系并非相濡以沫的亲密。
宜青有心照顾这头狼崽子,奈何对方需要他照看的地方实在有限。穿衣吃饭、生火打洞,对方在凡间独自为生时就已经熟练的不得了,宜青根本搭不上手。
在修行中他倒是能点拨对方三言两语,可弈炀的悟性未免也太好了,举一反三不在话下,往往宜青才开了个头,他就自行参悟,回到那飞瀑底下继续修炼了。
也许是因为这样,宜青根本没感觉到弈炀对他有什么孺慕之情。
但也不是像现在这样给他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你怎么知道有人来过?”弈炀见他没回答,换上了更凌厉的语气。
如果按照以往的习惯,宜青不回答就是了,反正弈炀的修为还不如他,他想走想留都可由自己决定。
脑海中又浮现起了弈炀赤.裸着上身的画面,宜青的心中突突一跳,下意识朝对方的胸膛看去。这时弈炀已经穿好了上衣,虽然是轻薄便行的料子,但到底隔了一层,看不到那条块分明的肌肉。
他还没什么都没看见,反倒叫一只狐狸捷足先登了。
宜青一阵气闷,平静道:“我用水镜看过了。”
弈炀:“……”
宜青又道:“离开一时半会也不放心,总想看上一两眼。”
弈炀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一时间不知是大喜过望,还是惊讶过度,忘了做出反应。他隐约猜到度华该是用水镜看到了白狐,才会反复问他荒山中是否出了事。但他以为对方会施展水镜之术,只是为了看看他修行的进展,没想到……不是想看他修行,只是想看他。
弈炀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耐着性子问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说话时又上前走了半步,几乎就要撞上对方的身子。
宜青没有闪躲,看着他道:“你说呢?”
两人靠得很近,因着弈炀高出一头的缘故,只要轻轻低下头,嘴唇就能碰到对方的发丝。他手足发麻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道:“今日还忘了一项修炼。”
宜青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是没想到对方会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弈炀退后一步,没让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显露出来,口中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去就回。”
话音方落,他便转身朝后奔去。身形还未没入山林之中,就依约可以看见模糊的灰黑色迅影。
弈炀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动,比起妖力在体内作祟时还要更燥热难当。如果他不做些什么,只怕血液就会爆体而出,喷溅而出时的热度都能灼伤旁人。
他不由自主变回了兽形,撒足在山林间奔跑。低矮的平原、高耸的山岗,在他身后不断退去,苍莽的山脉绵延成一幅画卷,被林梢拖长的墨迹点染。
他是画卷上游走的笔毫,是不断展开的长卷,体内的精力好似无穷无尽,连山风也被他甩在了身后。
弈炀在山岗之上停下步子,回望自己一路狂奔而过的山林,目光越过层层林表,落在将要看不见的一线瀑布上。
就在距瀑布不远处,有着他住了近十年的洞穴。他将那处布置得极为舒适,比在当初在青城山的住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为一个人留出了位置。
他不禁想到,爹在为娘亲铺好洞中干草、娘亲也应允了住进去时,是不是和他此时有着同样的心情。愉悦、激动、满足,还有一丝对将来不知会如何的怅惘。
未来会如何呢?
弈炀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从前他在凡间时,从没想过以后会如何,只要能顿顿吃饱、生活无忧便好。如果说对日后还有一丝期盼,那就是不见踪迹的爹娘有朝一日能够回到自己身边。
来到仙界后,他日夜都忙着修行,更是无暇去思考往后的问题。按着度华的说法,他在成年前都极易因为妖力失控而死,好在这么些年死亡的阴影都没罩在他头上。
但他在狂奔驻足后,忽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在凡间的阅历到底有限,是以不知道,这种心态实则很像是一位新婚的汉子。往日一人吃饱全家不可,自然能可劲儿地浪,可日后要承担起一家之主的重责,那就得仔细思索一番了。
弈炀在高岗上伫立,俯视着云层舒卷,被很多凡人都曾感受过的甜蜜和痛苦而困扰,直到明月高升。
他想起自己说过“去去就回”,而距离他“去去”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顾不上继续深思,他转身就跃下了高岗,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朝瀑布奔去。路途中,他还掉转了方向,从山腰处捉了只味道肥美的雉鸡,一路叼着回到了洞中。
虽然狂奔了一路,但弈炀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着用不完的劲。他在洞口喊了一声,得到平静的回应后,便勾着嘴角走进洞穴,将雉鸡宰了拔毛,串插在木架上。
仙人只需餐风饮露,但这种野味,偶尔吃吃也无妨。
弈炀心情愉悦地将雉鸡架在火上烤着,在皮焦肉嫩的时候取下木串,朝洞中走去。
他握着木串,在盘坐静修的人面前晃了晃。
对方忽然睁开眼,眼中微光闪动,问他道:“做什么?”
弈炀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觉得自己应当对度华好一些。当然比起对待其他仙人嗤之以鼻的态度,他对度华已经足够和善了,可他现在只觉得不够。
他把木串往前递了递,示意这是给他吃的。
对方笑了一笑,依旧没有伸出手来接。
要是旁人这么做,弈炀早就同他翻脸了,但他此时还是握着木串干站着,等着对方改变心意。
“为什么要给我?”
弈炀道:“想给你。”哪有什么为什么。
宜青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庞上不加掩饰的焦躁和生涩,伸手接过木串,认真道:“你再想想。”
之前弈炀狂奔而去后,他想了很多。他知道自己在弈炀心中多少是有些特别的,否则这处洞穴中不会有一个自己的位置。
然而他不能确定的是,弈炀只是习惯了呆在他身边,将他当作一个人型丹药供应库,一个偶尔可以交谈上两句的朋友,一个娘亲从前的知交好友,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否认前三种身份,但他想要的更多。
弈炀擦干净手上的油渍,双目有神地盯着他,半晌后蹲了下来,道:“只想给你。”
他没有在洞穴中为旁人留过位置,也没有关心过旁人的吃食,更没有像今日一样那么渴望一个人能长久地陪在他身边。
他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表达这么复杂的感情,他觉得自己在凡间呆过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没学会凡人那些个弯弯绕绕的词句。
什么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什么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要是他张口就能说上两句就好了。
宜青看他愣愣地蹲在地上,像只忠心耿耿的家犬,心中一动,空着的一只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他记得小时候对方浑身无力时会用脑袋撞撞他的手心,现在却是不会了。
宜青叹了口气,道:“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