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奇怪……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觉得那颗硌得他浑身不得劲的砂砾好似已经不在了。
那名唤度华仙君的人昨日说了要照顾他,他只当是耳边风。他在凡间独自过活了那么多年,见过毫无缘由的恶意一一行人因为心情暴戾便肆意殴打乞儿,多年恩爱夫妻因为一件不起眼的首饰反目成仇,床前孝子不堪折磨、求神拜佛祈祷老父早日病逝一一但没见过不求回报的善意。
反倒是今日这样冷硬的话,他听来更安心一些。
他也不用人照顾,只要有人……
弈炀放下手臂,有些厌恶自己的软弱,抿紧双唇,头也不回地朝瀑布走去。他的身形不比兽形时迟滞多少,奔跑、跳跃的动作同样有如行云流水,带着一股凛冽味道。
他一头扎进了瀑布中,瘦小的身子转瞬被吞没。
……
宜青发觉,自己身边的这头狼崽子在许多事上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和行动力。他确认在瀑布底下修炼有助于控制体内妖力后,不需宜青催促,便一次次冲入溪中,直到实在撑不住,才精疲力竭地爬上岸。
他从不喊苦喊累,更不会在宜青面前讨好示弱,有时宜青疏忽之下,眼见着长着漂亮脸蛋儿的小孩在他面前变回了一只狼崽子,才发觉对方已经将体力透支到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的地步。
那日他强行制止了对方继续修炼,抱着它回了一趟栖霞宫。次日两人重返三重天外的荒山时,宜青带上了无数灵丹妙药。
度华仙君虽然屈居三重天,但仙界之中无人敢小觑他,各仙君陆陆续续送来的丹药积攒下不少,他决意全都给狼崽子留着。即便无病无痛,也能当糖丸磕着玩儿。
两人在荒山度过了清净的十余日,终于遇上了不速之客。
最先和对方对上的还弈炀。
在宜青的严令禁止和悉心维护下,他已经很少会让自己陷入不得不变回兽形的尴尬境地。偶尔保持兽形,也是为了方便行动。
这日他化为兽形在山林中狂奔,是因着宜青将他扔在了远山之中,点上一炷香,让他在檀香燃尽之前回到瀑布下。
这也是一种修行,和承受瀑布的冲击一样,为的都是让他在极限中反复砥砺心志,以便更好地控制体内妖力。他习惯了这些疲惫和痛苦,当从宜青口中听到新的要求后,竟然还会生出一丝丝期待。
就像他不曾玩过、但在凡间见到过的游戏,两人蹲在地上头抵着头,手中拨着一株劲草,草茎勾连在一块儿,彼此拉扯较劲,就看谁手中的那株会先断裂。他远远观望时觉得这种游戏颇为无趣,当自己身处其间,才发觉只有游戏者自己才知道的隐秘的乐趣。
他在狂奔中愈发兴奋起来,还没完全长开的身子在劲风中矫健如电,毛发顺风倒伏,如水一般覆在他的身上。偶有热汗流淌,他也不减缓速度,只顺势甩动头颅,让汗珠沿着毛发抖落而出。
弈炀忽的停了下来。他奔跑的速度业已极快,然而收放自如,前爪朝地面一抓,转瞬便定住了身形。他戒备地看着挡路的那只白狐。
和弈炀沾满汗水与尘灰的毛发不同,对方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身上片尘不染,脚下隐隐衬着缥缈仙气,连地也不沾。
那只白狐也用狭长的双眼打量着他,半晌后口吐人言道:“你就是度华仙君养的那只灰狼?”
弈炀确认这只白狐身上的气味让他厌烦,转头便要绕开。
白狐身上的仙气大盛,眨眼间又挡在了他的去路上,眼睛微眯道:“你的主子现下可没工夫搭理你,你且同我耍耍吧。”
这句话成功让弈炀停了下来。
他没有什么主子,也不是度华仙君豢养的灵兽。他感到有些介意的是,白狐为什么信誓旦旦的说度华没工夫搭理他。
这些日子他和对方几乎是寸步不离,压根没在对方身边见过其他人。在这片荒山之中,只有他们俩朝夕共处,有时弈炀会产生一种错觉一一
好像他们都只剩下了彼此。
不管是时间,还是感情,都只能托付给对方,再没有别的人选。
弈炀一停下脚步,那只白狐便扑了上来。白狐的身形飘逸,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壁画般优雅美好,要维持这样的美感,速度和力量自然要大打折扣。弈炀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等到对方踩着仙气缓缓飘落时,才暴起身形,张口咬住白狐脆弱的脖颈,猛地一甩头,将它抛向一棵巨木。
白狐的嘴角噙着一丝血,四肢发软地站了起来,看向弈炀的目光带上了些许兴味。它转头梳理好被吹乱的毛发,缓步朝弈炀走来。
这一回它身上的气势大变。足下步步生莲,连弈炀也察觉到了那些看似柔弱的莲华暗藏杀机。
他振作起精神,打算好好对付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对手。
“含苍,不许无礼!”
山林中传来一声清喝,白狐脚下的莲花顿时瓣瓣委地,枯萎成泥。弈炀没有放松警惕,因为来者身上那股让他厌恶的气息更为强烈。
强烈,意味着强大。除去度华和远远见过一面的天帝,就属这人给他带来的压迫感最强。
这还是个女人,漂亮女人。
弈炀默然收回迈出了半步的前爪,状似无意地拨了拨脚边的枯草。
来人喝退了白狐,转头看向弈炀,笑语盈盈道:“抱歉,教养无方,让仙君见笑了。”
“无妨。”
弈炀转过头,看见本该在瀑布边等着他的人正缓步走来,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气恼。
宜青这些日子略微摸出了狼崽子的一些脾性,看出了它的心情着实不算好。但这时有外人在场,他不便多说什么,只在走到狼崽子身边时顺着它的后脊摸了一把。
弈炀冷着脸把他的手甩开了。
宜青趁势自然地收回手,对上不远处那一人一狐,神情淡然道:“我尚有要事,不留仙子了。”
“你我老友多年不曾晤面,难得一见,该好生坐下品茗手谈。况且这只小家伙不懂事,招惹了你……我也该向你道声歉。”对方含笑道。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宜青和他身边那只狼崽子显然都没有这份觉悟。
弈炀径自转过身,宜青淡然道:“我与仙子向来无甚交情,更说不上是老友。”
“你呀,要不是这副模样,怎的还会孤零零一个人呆在栖霞宫?”对方不以为意,安抚了白狐一番,抬头笑道,“其实我走这一趟,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想来看看他。”
“当年长缨堕凡,我远在十八重天,没能帮上她的忙,心中愧疚了许久。你既找到了她的孩子,无论如何我也要来看上一眼,道一声谢。”
她说得恳切,一双美目水光盈盈,看得弈炀浑身不适。
宜青对弈炀招了招手,让他走到自己身后,如同护犊子的老牛般替他挡去了注视。
“我不为你的谢。”宜青无甚表情道,“她更用不着你帮她道谢。”
他说完这句,右手一沉,照旧拎住了狼崽子后颈肉最多的一处,提着变沉了不少的幼狼腾云驾雾而去。
“仙子,度华这厮欺人太甚!他不过是个被打发到三重天的仙君,怎能与您相比!”宜青二人离开后,那只白狐化作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年,愤愤不平地开口道。
继长缨之后成为九华阁守阁人的挽微仙子面上倒没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她伸手在少年的颊边轻抚着,嘴角噙笑道:“他自然不能与我相比。”
她唯二顾忌的人,除了高深莫测的天帝之外,便只有如今踪迹不明的长缨。至于以杀证道的度华,在她眼中,只会有一个下场过刚易折。
当年他眼中只有长缨,长缨与那妖狼私通后,他便画地为牢,再也不愿走出那座生坟一般的栖霞宫。
如今长缨的孩子回来了,他毫不顾忌惹恼天帝,硬生生要将这孽畜养在身边。那孽畜的眼里满是仇恨和野心,度华当真一丝一毫也看不见吗?自欺欺人到了这样的地步,又如何值得她将他视作敌手?
“走罢。”挽微朝白狐一挥手,转瞬离开了三重天。度华既然不知道长缨的下落,她也没必要再同他虚与委蛇。
从云端向下望去,她似乎还感应到了那股澎湃的妖力。
度华倒是不遗余力地教那只孽畜……如此尽心尽力,就不怕养出只白眼狼?
122、养狼为患04
两人回到瀑布旁, 弈炀双脚一落地就变回了人形。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他不愿意在宜青面前保持那只毛都没长齐的灰狼的模样。
宜青敏感地察觉出他并不高兴, 也不知是因着什么缘故。
弈炀盘坐在地上歇息,宜青走到他身边, 握着一瓶丹药,碰了碰他的肩膀。两人的目光一对上,那张精致的小脸就绷得紧紧的,伸手接过了丹药,也不言语,拔开瓶塞就将一颗颗朱红色的药丸倒在了掌心里。
宜青这回可以确认他当真是生气了。弈炀说到底还是只没成年的狼崽子,远远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就算绷着一张小脸、抿紧双唇不说话, 总有些一时半会改不掉的习惯,能够让他判断出对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