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宜青看来,他们不是要去作战。他们要做的是复仇,把背叛者插在他们背上的刀拔下,狠狠插.进对方的心口。他想,他们会都愿意这么做的。
士兵们三三两两站着,隐隐流露出抗拒的神态,像是意识到以这种话开头的动员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宜青道:“但很抱歉,你们还不能休息。因为我们的敌人,让我们无故流血的敌人,还在那里。”
“在哪里?我们不是把魔物都杀干净了吗?”
“殿下说的是城北那一片吗?那边太乱了,说好明天再去清理的啊。”
宜青向下压了压手掌,示意士兵们暂时安静下来。他开口便道:“我们的敌人不是魔物,是放他们进城的人。”
话音一落,就像是往一锅热油中泼了一瓢冷水,当即噼里啪啦炸裂开来。
魔物进城时,这些士兵多半还在总督府附近的营地里,只知道魔物闯进了维科郡,但不清楚它们是怎么闯进来的。绝大多数人都默认了是魔物凭借强悍的战斗力冲进了城门,然而宜青告诉他们,魔物是被人放进来的。
“不可能!殿下您在说笑吗!”这是最常见的反应。
宜青面色冷肃地看着他们。
那些试图用嬉笑舒缓情绪的人,在笑过之后对上这么一张冷脸,凭空生出一种没有着落的感情,可以称之为荒诞或者滑稽。
“我为什么要说笑?”宜青道,“那时候我就在城门边上。”
“我看见有人打开了城门,我听到魔物咆哮着冲进城门,没有遇到任何阻挡。”
有士兵嚷嚷道:“可殿下您在城门边,您为什么不阻挡它们!”
这句话十分刺耳,但话中带着哭腔,宜青能够对那种苦痛撕心裂肺却无从发泄的情绪感同身受。在普通士兵看来,他既然就在城门边,他没能阻止那些魔物进城,就应该承担责任。
回答不好这个问题,很容易引火烧身。如果士兵们将仇恨转移到他身上,他根本就不用想带着他们去找莱斯曼复仇,很快就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宜青沉默片刻,道:“抱歉,当时我无能为力。”
“我身边的都是二师团的人,他们已经叛变了。否则我们现在不会只有一门火.炮。”
二师团士兵叛变,带走了城墙上的四门自行火.炮都是事实,这么说完,但凡还有些理智的士兵都能回想起来,在和魔物在街巷中作战时,他们确实没有见过二师团的人与他们同仇敌忾。
见众人的情绪平复了稍许,宜青继续道:“就是他们把魔物放进了维科。他们现在被人围困,我们该怎么办?”
人群中爆发出高声的呼喊,渐渐汇聚成流。
他们要向带来这一切的人进行报复!
宜青被山呼包围,几乎是被红了眼的士兵推上战马,推向城门。群体的情绪往往会不断交互感染,越演越烈。
一行人带着火.炮上了城墙。
宜青站在城墙上远望,看清了那混乱的战局,终于明白莱斯曼遇上了怎样的麻烦。他们都以为在城门大开后,绝大多数魔物都已经涌进了城中,那时城门和城外的平原就成了相对安全的区域。可眼下看来,滞留在城门外的魔物至少还有两三百只。
它们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进城,撞上出门的莱斯曼等人后,就凶残地将人类团团围住,切断了他们返回城中的退路。
此时,莱斯曼等人就被夹在魔物中间,像是一只掉进了铁桶中的老鼠,自以为聪明透顶,然而却找不到脱身的办法。
看到这一幕的士兵们,心中多少觉得解恨。他们在城中和魔物殊死搏斗,这些人却逃之夭夭,好在今天在魔物爪下流血呻.吟的不止他们。
“殿下,我们要怎么做?”一名士官热切地问道。
宜青看他眼中燃着兴奋的火焰,根本没有做出作战的姿态,猜到了他还没说出口的意见一一就让这些家伙好好尝尝和魔物近身作战的滋味,不必管他们了!
“你怎么看?”
士官小心翼翼道:“我们……可以把城门落下。”
那扇在魔物进城后就维持着洞开状态的城门,因为无人理睬,现在还高高吊着。士官建议把城门关上,无疑是斩断了城外那群人的最后一条退路,即便他们侥幸突破了魔物的包围,也没法回到城中暂避了。
残忍……但痛快。
宜青在一瞬间,也觉得这么做是最好的办法。他们不用费一兵一卒,就可以让对方品尝他们曾经的绝望和痛苦,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抬起右手,正要挥下,正巧瞥见西里尔蹲在城墙角落,神态认真地调试着火.炮。
“西里尔。”他喊了对方一声。
西里尔很快抬起头,擦去手上的机油,朝他走了过来。
宜青顿了顿道:“你可以不用开火了。”
西里尔道:“为什么?”
“可以让他们……”死在魔物的手里。
这句话犹如卡在喉头的鱼刺,宜青吞不下,也吐不出。他想让莱斯曼和那些背叛了维科郡的人付出代价,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当初莱斯曼是不是也做过同样的事呢?从什么时候起,借刀杀人这种手段……他做出来也毫无心理障碍了?
从前他只想在这场和魔物的战争中获得光明正大的胜利,从而在莱斯曼的暗算下脱身,保全性命。然而现在,他正要带上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士兵,去收割莱斯曼和其他人的性命。是阴谋和战争把他逼上了这条道路,还是他本性恶劣,自己选择了让血腥沾满双手呢?
宜青的手背忽然一暖,是西里尔反手握住了。
西里尔看着他道:“这一次我会瞄准的。”
西里尔在上次遇见莱斯曼时,曾经用枪击中了他的手臂。宜青对他说,要是击中的是心脏就更好了。西里尔对此耿耿于怀。
“你可以……”宜青艰难道,“让他们……”
宜青僵硬道:“他们肯定会死在魔物手里。”
西里尔偏了偏头,不能理解他这句话。他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我只想杀死莱斯曼。”
他努力解释道:“只有莱斯曼想要杀死我。”
被魔物包围的那一群人中,只有莱斯曼试图杀死他,所以西里尔也只想要杀死莱斯曼。至于其他人,对西里尔而言只是无关的人罢了。
宜青低声道:“是啊。”
成千上万的人中,罪魁祸首只有做出决定的那几个人。也许有人只是盲目服从了长官的命令,有人在一无所知时就被裹挟出城,他们又为什么要丧命在魔物爪下?
如果他也能够铁石心肠地看着这些人死去,日后……他真的不会变成第二个莱斯曼吗?
不,不会的。宜青心想,莱斯曼无所顾忌,而他至少会在乎西里尔的想法。他没有办法容忍喜欢西里尔的、被西里尔喜欢着的自己,是一个虚伪残忍的凶手。
“去开火吧。”宜青忽然间改变了想法,轻轻附在西里尔的耳边,交代了几句。
……
“殿下!您看!城墙上开火了!”
无论士官怎么激动地呐喊,莱斯曼也无动于衷。他随意瞥了眼城墙,看到那处亮起的灼目火光,心中冷笑。
他没想到诺兰的手里还有火.炮,不过有又怎么样呢?现在他一定站在城墙上看着皇兄的笑话,就算真的开火,炮口也不会对准那些魔物,而是对准他们吧。居然还有愚蠢的士官会以为城墙开火是为了救他们出围。
想到被围的窘境,莱斯曼就咬牙切齿地反手砍出一刀,让跪在身前求饶的老魔法师彻底断了气。
他们出城时本还没有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城外的魔物虽然比他想象的多,但都是三三两两散落在各处,凭他们集结成队的武装,能够以很小的代价通过。
就在这时,他犯了一个错,当然他本人绝对不会承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让几名随军魔法师施展几个驱逐类的魔法,好让挡在路前的十多只魔物散开。被冷落了许久的魔法师们一口应下。
驱逐魔法阵生效,那些原本慢悠悠晃荡的魔物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像是看见了肉骨头的恶狗、闻到了腐臭味的秃鹫一样,飞快猛扑了上来。直到这时,莱斯曼才想起当初维科郡突然被上千只魔物围住,也是在魔法师施展过魔法阵之后的事。
如果他趁着只有二三十只魔物围来时,就下决定用缴获的四门火.炮轰出一条生路,也许早就潇洒离去。然而他没有。他身边没有能够熟练运用火.炮的人,没有充足的弹药,最关键的是,他并不信任这种武器。
现在无论他再怎么低声咒骂,也没法改变他们被魔物包围的事实。
士官激动道:“殿下!”
莱斯曼不胜其扰,正准备将这名聒噪的士官也顺手杀死。他抬起头,就看见一团火光在不远处炸开,几只张牙舞爪的魔物在他眼前炸成了血块碎末。
哦?莱斯曼心中一惊,随后便满是嘲讽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