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回答:“这不在我,在你的心……”
秦惟坚定地说:“我要活着!”
僧人垂下目光,将秦惟的手扯开,说道:“你快躺下吧。”
秦惟躺入车里,虽然身体不动了,但心思像陀螺一样飞转着:邵子茗不能动弹,身体下面该垫什么?还该给他买什么吃?……可在一片混乱中,有一个十分清醒的声音:邵子茗活不长了,这样重的伤,躺在肮脏的地上,没人照顾,伤口肯定已经感染了……秦惟一想到此,就流泪不止——过去他没有见过那个人死在自己前面,这次他才知道这比自己死去都要痛苦!
侯老丈坐在了常把式身边,常把式赶了马车,在路上慢慢走,僧人跟在车后。
天黑下来,开始飘起细细微微的雪花,好像忽然间,路上就没了人。来的路上一直说话的常把式累了,没心思讲什么了,侯老丈更不开口。
一行人默默地走,侯老丈看到路边一个门脸整洁的旅店,外面号灯高挑,写着“客来”,门边一副对联“未晚先投店,鸡鸣早看天”。侯老丈觉得挺文气,就指了一下。
常把式停车去问了,回来说大房一夜,加管马匹,要百钱。
侯老丈虽然觉得有些贵,但是江公子这种样子,还省什么钱哪?就同意了。
马车进了店,店小二过来接客,常把式忙说了句:“有位公子不舒服,请帮着叫位郎中。”店小二应了。
侯老丈去车里搀扶江公子,后面走的僧人自然上来帮忙。
秦惟躺下时没觉得,但是再起身却万分艰难。头重如铅,全身疼痛,关节僵硬。若是以前,他就想这么躺着睡过去了,可是现在,他求生欲极强,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坐起,借着侯老丈和小森的手臂下了车。
常把式拉着马车去了后院,同店小二去交了房钱,店小二来领着几个人进了一进院落最东边的一个大房间。房内两面是通铺,放着被褥。
秦惟倒在床上,真想人事不知,一醒来就是次日早上,他好去看邵子茗。可是他还没睡过去,侯老丈就让店小二送来了热水,逼着秦惟起来喝,还给秦惟洗手脸。常把式说洗脚去寒,侯老丈就又要了桶热水,秦惟不想坐起,两个人就把秦惟的脚拉下来往水里泡。他们折腾完,店小二去叫的郎中来了。
郎中是个穿得鼓鼓囊囊的中年人,一脸不高兴,进来就抱怨道:“外面都下雪了,小二一定要我过来!”
常把式见侯老丈不像想说话的样子,那个僧人一进屋就在一边打坐,只好出头当发言人:“郎中您辛苦了!快来给我们这位公子看看,他今天吐血了……”
郎中说道:“你们先付诊费吧,一两银子!”
常把式吓得不敢接茬了——一两银子就是一千钱,真贵啊!侯老丈看秦惟,秦惟打起精神说:“给郎中银子,但郎中不必治我了,帮我开药,给一个受了外伤正在发烧的人,用止痛之药,别的……”秦惟忍住眼泪,哽着嗓子说:“就不用管了……”
侯老丈掏出一块银子,递给郎中,郎中接过,皱着眉说:“我没见到人怎么开药?”
秦惟摇头:“你既然拿了钱,就听我的,开止痛药,别让他那么痛苦就行。”
郎中板着脸坐下,打开藤条医箱,拿出笔墨,开始写药方,嘴里说:“止痛不去病根,有什么用?知表不知里!这可是你自己要的,别说我没告诉你……”他写了药方,交给了侯老丈,收拾笔墨合了医箱。
侯老丈开口:“郎……郎中,我再给你一两银子,你给公子看看吧。”
秦惟说:“不用了,我懒得喝药。”
郎中瞟了他一眼,背起医箱往外走,侯老丈把药方和些银子塞到常把式手里,常把式忙说:“多谢郎中了!您麻烦告诉我去哪儿抓药。”跟着郎中出了门。
常把式送郎中到了旅店门口,郎中抬手一指:“往那边一直走,过三个街口,有个药店。就是他们关门了,你叫门也有人开。”
常把式原来觉得郎中很冷淡,听他这话又觉得他还是挺负责的,忙行礼谢了,刚要走,郎中又说:“你们准备后事吧,那个公子两眉间有死气,只一两天的事了。”说完不等回话,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虽然才见到了那个公子一天,常把式听了郎中的话还是心里难受,他一路小跑地去抓了药,往回走时,雪密了,天完全黑了。
常把式回到店里,发现侯老丈已经叫了晚饭,见了他就让人送进来。
僧人还在打坐,江公子已经睡过去了,侯老丈和常把式借着盏小油灯吃了饭菜,给僧人留了个馒头和小半碗菜。
等吃完了饭,让小二来收拾了,两个人出了房门去洗漱,常把式才悄悄地把郎中的话告诉了侯老丈。
侯老丈摇头,低声说:“我原来就觉得那孩子样子薄,不是个长命相,这几个月他多了些笑容,我还以为他能……”侯老丈叹气。
常把式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如果他……能不能不用我的车……”
侯老丈一下明白常把式的意思——他不想用他的马车运送死人。侯老丈能理解这种忌讳,点头说:“那就还得麻烦你去找家送葬的店铺。”
常把式松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挺喜欢那个公子的。”
侯老丈说:“他过去其实是个孤僻小气的人,和邵家的小公子认识后,就变得通人性了,可谁知……”
常把式说:“我明天早起熬药,他一定醒来就想去大牢。”
侯老丈说:“但愿他能醒过来。”
秦惟也很怕自己睡过去醒不过来。这一夜他昏昏沉沉,在心中拼命地让自己别睡得太死,他得早起去见邵子茗!见一面少一面,他得对邵子茗说“吾爱余生”!
天没亮,常把式就起来煎药,秦惟闻到了药味儿,强迫自己睁了眼。
僧人坐了一宿,下床去洗漱完,吃了昨晚的剩馒头和菜。
侯老丈人老了,受不得累,前一日坐了半天车,又陪着江公子去了大牢,早起就头晕,没了胃口。
常把式去叫了早餐,是馒头和粥,秦惟完全吃不下去,侯老丈喝了碗粥,常把式吃了大半,把余下的馒头当了干粮。等两剂药煎好,倒入了一个水罐,侯老丈过来扶秦惟下床。
秦惟咬紧牙关,下了床。他几次履世,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充满求生的欲望,他像是个无情的奴隶主,强迫自己已经无力的身体行动起来,奋力向前。
侯老丈帮助秦惟稍微整理了,与僧人搀扶着秦惟出了门。
第102章 第六世 (12)
小雪飘了一夜,还在下着,地面和屋顶都有一层薄薄的白色。寒气扑面,秦惟打了个寒战,突然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几乎喘不上气来。
僧人小声念经,常把式将车赶过来,秦惟使劲咽下涌上来的血,慢慢直起身,可鲜血还是顺着嘴角流出一丝。
侯老丈说:“快上去吧!”扶着秦惟进车。
僧人停了经文,开口说道:“你该早就明白,万事都是虚妄……”
秦惟以为小森劝他对生命不要如此执着,回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切都会过去,可是此时对我而言,却不是虚妄——我要给他送药!我一定要活着!”他拉着僧人的手:“你跟我在车里,给我念经。”僧人没反对,随着秦惟进了车厢,秦惟在车中躺下,僧人盘腿坐在他身边,闭眼打坐。
侯老丈想起被褥留给了邵子茗,去拿了店里的一床被子给秦惟盖了。他上车坐在常把式旁边,常把式挥鞭,马车出了大车店的院门,往大牢行去。
秦惟虽然身上盖着被子,可是觉得冷风从车板下嗖嗖吹进来。他蜷缩着身体,就靠着马上要见到邵子茗的念头维持着自己的清醒。小森嘴唇微动,虽然没有声音,但秦惟相信他没有停止念经。
下雪的清晨,路上没有人,车外很安静,只有偶尔常把式的鞭子声和车轴单调反复的转动声。
马车停下,外面侯老丈说:“到了。”
本来恹恹半死的秦惟忽然精神了,他坐起来,挪到车门处,小森稍微一扶,秦惟就撩帘下了车。马车停在了大牢的院门前,秦惟一眼就看到昨天与他说话的崔牢头正站在门边。秦惟的心因为激动砰砰地跳,他对侯老丈说:“药呢,给我,我好去对他说。”侯老丈下了车座,把用厚布包裹的水罐给秦惟,担心地问:“公子能拿吗?我来抱着吧?”
秦惟摇头,“我会小心的。”侯老丈将水罐给秦惟,秦惟双手抱着,觉得暖意透过布传到他的胸腹部,他更添了力量。怕他摔倒,侯老丈紧紧地扶着秦惟一支胳膊,僧人也下了车,走到秦惟另一边,低头搀着他,小声说:“你别太伤心……”
秦惟满心就想赶快见到邵子茗,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告诉他,生命不止一世,他若是先走一步,一定要等着自己。自己就是到了那边,也会和他在一起,就如以往一样……秦惟听见小森的话,可都没精力细想,抱着水罐一步步地走向院门,提前就对崔牢头露出微笑,说道:“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