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不必这样对我的……慕云深叹了口气,披着人皮的白眼狼,就算救回来,也会将人撕扯的体无完肤。
时时刻刻都在被白眼狼惦记的人尚无察觉,这家客栈里的床虽然又小又窄,但连碎茶末都不错,当然茶点与早饭更加不错。
萧爻是靠吃饭和睡觉补充体力的正常人,睡觉这一条没能满足,吃饭就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嘴比筷子还迅猛,转眼间将李佑城小半个月的薪水都吃光了。
“好了,”萧爻笑嘻嘻的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渍,“我也好多年没见婷姐了,说不定她那儿还有我们没买到的药材呢。”
相较于慕云深的冷漠,楚婷就显的通情理多了。
她家原先就在太谷城,打胜仗受些恩惠,将两三间的茅草屋换成了带亭台的小院子,地段中庸,谈不上热闹也不冷清,她爹病逝后,这屋子就楚婷一个人住。
倘若是封爵人家,纵使一家一户,上下几十口人,住在这院子里难免小气,但若一个人住,又太大了,她干脆将前面做成了医馆药堂,给周围的乡里乡亲看看病。
楚婷长的好看,但这样的好看是有对比性的,荒郊野外的爷们儿群里,再也找不出比她更鲜嫩美好的生命,但在太谷城中,大家闺秀,名门将女,就是花街也有好几条,她便算不得天香国色。
若单论相貌,楚婷连阮玉都比不上,清秀与妩媚都只沾了个边,布衣素钗,宜静宜动,却无比的娴静典雅看着舒服。
李佑城恨不得离这座院子还有三里地的时候,就猛地站住了脚,脚底下生了根,死活推不进一步。
这条街既没有七拐八弯的暗巷,有没有阴森森黑漆漆的死角,一眼望过去,就能看见楚婷正在门口晒药材。
当然,除了她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帮忙打下手,但李佑城的眼里恐怕是看不见的。
他整个人好像是泥土烘干的作品,连指头和发丝都拘谨起来,硬邦邦的杵在青石地面上,要不是旁边有萧爻推他一把,李佑城恐怕能在这儿站上一整天。
视野里有这个人,他也就知足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慕云深没有跟着他们两个,中途的时候说有些事,他虽然身子骨不中用,但还不至于走两步路都要萧爻陪着的地步,再说,被围追阻截的人也不是慕云深。
他去的地方和萧爻大相径庭,比起这些宽敞漂亮,中规中矩的小庭院,更多的人只能栖身砖瓦房和茅草屋中。
砖瓦房都还算是好的,下雨下雪多拿些陶罐瓦盆在下面接着,总还有能落脚的地方,自家随意搭建的茅草屋就不行了。
吸满了雨水的稻草盖在头顶上,阴沉沉的透出褐色,随时都有不堪重负,倒塌下来的危险,几天不放晴就能生出霉斑来,只恨不得长到人身上——这都是小灾小害,若是刮起了大风,这屋子不见得比人结实。
慕云深要找的人,就住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中。
就算是穷人里面也分个三六九等,有勤恳能干却交不起赋税的,也有游手好闲,沉迷酒色的,更有不自量力,染上赌瘾的。
而屋子里住的是什么样的人,通常也会反映到屋子外面来。
别人家均添了新草,阳光晒下来,暖融融的,只有慕云深眼前的这一家,处处充斥着简陋与破旧。屋顶上沾着泥浆,此时就算干透了,仍是有厚厚一层“壳”,被太阳晒的干裂,正窸窸窣窣的往下掉。
完全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可这间屋子里不仅住了人,还住了两个人。
一个是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另一个则正值青年,三十来岁鼻青脸肿,正蹬着腿坐在水井边,嘴里叼着根随手拔来的狗尾巴草。
这年青人的面目谈不上凶恶,甚至在染缸一样的脸色下还能透出点清秀,只是他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就像是搜刮每一点油水的饕餮,只要被他盯上,迟早会被拆吃入腹。
慕云深的打扮和模样在这一片很醒目。他穿的不算雍容华贵,却也是好缎子,人的精神起又在,与这些庸庸碌碌的生命不同,泥泞的土地上也照本宣科着器宇轩昂。
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懒散闲挂在井边的男子眼睛都亮了,饿了三天的秃鹫看见新鲜尸体也不过如此,他猛的蹭上来,佝偻着身体,嘴里的狗尾巴草随着上下阖动的唇齿摆动着,“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啊?”
慕云深轻轻瞥了他一眼,高上云枝的凤凰他看不上,泥沼里的鹧鸪他也看不上。在慕云深的眼里,活人和死人没有区别,人和人之间也没有区别,能让他稍微上点心的,就只能成为他的“自己人”。
这男子肯定不是慕云深的自己人。他也自诩不是什么好东西,烂赌搞得家中鸡犬不宁,一把年纪,老婆没娶上,也不会有姑娘想不开嫁给他,但他却在眼前这位干净公子的身上,体会到了深入骨髓的冰冷。
——这个人根本不拿自己当人看,带着掂量的眼神,只是在看自己有几分价值。
这才是真正的穷凶极恶。
“你有个弟弟,在城中茶寮里当伙计,是吗?”虽然是个问句,却完全没用疑问的语气,慕云深平铺直叙的在说一件他已经知道的事情。
太谷城中人多眼杂,慕云深的举止样貌又很容易取得信任,要探知这些消息非常简单,前后不足半个时辰,经营茶寮的老板和伙计在慕云深的眼里已经没有秘密了。
他们两个一个叫吴云昭,一个叫赵磊。老板吴云昭少言寡语,又性情阴冷,所以人缘很差,周围的商贩都不愿意搭理他,伙计赵磊算是唯一一个能让他迁就的。
照外人看来,这两个人之间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前两年赵磊还摆脱了他那烂赌鬼的哥哥,搬去和吴云昭一起住了。
而那一千两银子,吴云昭也是弄到手,为了给赵磊的哥哥还债——赌坊的人是没有良心的,哥哥还不上便换个人来讨。
赵大不知道这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到底有什么事,但被打怕了的人,脑海里深刻着奴性,他不过是稍稍愣了一下,连连点头,“有有。”
“他最近得到了一千两纹银。”慕云深说完这句话,便反身离开了这片泥泞的稻田。
他很懂得掌握分寸,接下来的话根本不必多说,眼前这个贪婪的男人自然会去做。
阴暗龌龊的地方孕育着复仇的欲念,压抑着往外扩散,蚕食所有不该滋生的喜怒哀乐,最终从里面爬出来的东西,顶着端正的皮囊,却有最恶劣的本性。
而阳光遍洒的地方此时却有鲜花和生命。
萧爻拼死拼活推着李佑城走了几步路,只觉得满身骨头都散架了,依附在上面的是行尸走肉,连以前的旧伤都在疼。而这铁铸的大汉完全理会不到他的良苦用心,仍然往外泛着傻气,踌躇不前。
“我的李大哥啊,我虽然看上去游手好闲,但也是有要事在身啊。你要不要等我先救了全家,下任皇帝老子上了位,四海升平了,再来找我?”萧爻自暴自弃的蹲在街口,“那时候说不定我能闲下心来,管管你讨老婆的事儿。”
“嘿嘿……”李佑城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知道她这个人喜静,要不就你去吧,看完了伤早点离开,别打扰到她。”
萧爻看他的眼神活像瞧见慕云深拿大顶了。
“李大哥?还有……萧……”
他们两在路口也堵了好一会儿了,这样一个组合总是能吸引来不少的目光。
楚婷那儿正在义诊,有几个人指点她往路口看。
要不是有萧爻拽着裤腿,李佑城也没无耻到当街不穿裤子的地步,他早就撒腿跑了。说真的,这人当真奇怪,千军万马里取人首级都没怕过,现在却沦为了话都说不全的狗熊。
李佑城怕声音小了楚婷听不见,忙往前走了几步,他手长脚长,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前。
“楚……楚姑娘……”李佑城想了想,“嗯……巧啊……”
萧爻倒抽了一口凉气,活脱脱表现出了牙疼的症状。
“也不巧,同在一座城里,总能遇见的。”楚婷低头为眼前的老人家号脉,又嘱托身旁的小女孩道,“我今天有两个熟人,义诊晚些再开,你把药配了,让大家先回去吧。”
小女孩乖巧的点了点头。
楚婷将事情交代下去,又为手头上的病人开了药方,这才站起来,用一旁的湿毛巾擦了擦手。
“还不进去,站在这儿招摇过市。”
萧爻“哎”了一声,赶紧拉着李佑城躲进屋子里,楚婷将摊子收了收,随后将门关上。
太谷城中的流言不少,加之萧老将军谋反,株连九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就算楚婷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多少听到了一些。
她一生最好和最坏的日子,都是在平云镇以西的漫漫黄沙中度过的,她爹临死都想望一眼中原故土。而她能够在太谷城中平静度日,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萧故生想方设法求来的。
医官的身份,虽不是世袭,但边关要塞离京千山万水,再说但凡医术高明的,都由达官贵人包养,就近调度十之八九也是群庸医,而楚婷的父亲又是意外离世,只能由她这个女儿暂时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