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家不瞒明眼人,萧爻嗫嚅了一下,没接话。
“从小就是这样,这伤要是能轻易好,天下何苦有大夫?”楚婷医者仁心,她在边关待不下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一个谨遵医嘱肯好好养伤的。
她见过多少救回来又折进去的性命,又有哪一个不是满身伤口,缝不上,堵不死,血都流尽了。
楚婷的手在轻微的发抖,她的脸色也不好,唇上只残留着薄薄的血色,李佑城一直盯着她,马上就发现了异常,赶紧走上前拍了拍楚婷的肩膀,把她从经年历久的噩梦里喊了出来,“没事吧?”
楚婷摇了摇头,“你若要去救萧叔叔我不会拦你,但至少一个月里不能和人动手……别不当回事!”
她忽然拔高了声音,原先柔软的叮嘱陡然间掺杂了金戈铁马,由不得萧爻不听,“这么重的伤若是崩开,一定会血流不止,极难愈合,你死了不要紧,要千百人为你陪葬吗?”
萧爻被骂的有点懵,狂风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楚婷的冷静原来在这儿等着他,泄洪一样的扑头盖脸。
只是确如楚婷所说,萧爻自己根本没当回事。最凶险的时候他是晕着的,身体的疼痛大多一样,他以前这么疼过,所以也不放在心上,但这么一骂,他才意识到——原来当时靠死亡这么近,原来他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萧爻夹着尾巴,头顶上总有点支楞的毛发都顺平了,偃旗息鼓,闭上那特能絮叨的嘴巴,乖乖听骂。
白白净净的少年郎,只要不可劲往死里造的时候,看着还是蛮顺眼的。
慕云深毕竟是客人,楚婷再霸道的个性在外人面前还是收敛一点,甚至泡出来的茶都偏向清甜。慕云深此时正手捧着茶杯,看着院子里战战兢兢的萧爻,竟觉得十分有趣。
常年怀病的人,在这样深秋的季节,身子骨里总有种寒气,怎么捂都捂不来。慕云深自己并不觉得冷,但一口热茶进了肚,才猛然打了个寒颤,四肢百骸通畅舒服。
而那边楚婷已经用一个布袋子,将接下来他们要用的药材分门别类的放好。慕云深知道这样的齐整维持不了多久,什么东西落在萧爻的手上,都得舍了原本的样貌。
“婷姐,你给慕大少爷泡的什么茶啊?”萧爻贼头贼脑的靠了上去,刚刚才被训斥了一通,现在又跟没事人一样。他的脸皮是用来挡千军万马的,还不至于几滴雨点就打穿了。
“一并给你装起来了。”楚婷多细腻的心思,还轮得到他问这句话。
萧爻“嘿嘿”笑着,又问楚婷要了配方塞进怀里,“谢啦。”
就在这座小院子里,慕云深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他天生的性格里,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杀人如麻的山匪水寇都得忍让一分尊重一分,他甚至能不动声色的融入任何环境当中。
但在这里,他俨然是个异类,小打小闹的亲近与略显笨拙的搭理美好的太过了,慕云深的眼睛眯成了一条锐利的缝隙,他盯着萧爻的目光不怀好意,想知道剥下了这一身的人皮,里面会装着一个怎样的怪物。
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怪物。
楚婷的背后忽然一凉,一股毛骨悚然的敌意丝毫不加掩饰,她回头时刚好能看到慕云深最后半丝眼神,随后这股敌意消散殆尽,慕云深甚至举起杯子,冲她微笑了一下。
“……”
楚婷不动声色,她将手里的袋子交给小葵——这孩子虽然年幼,但从小长在自己身边,勤学上进,这些琐事交给她自然放心,更何况旁边还有个一丝不苟的李佑城。
“慕公子,我有些事与你相谈,能否进屋细说。”楚婷的态度摆明,虽然听上去十分客气,但客气成这样,就是话里话外的拒之千里。
慕云深只是保持着刚刚的笑容,他的性子冷清,就算是微笑的时候,也只能视作缓和了脸色,嘴边眼角略有些和善,应了声,“当然。”
那厢萧爻和李佑城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两什么时候看对眼的。
木制的镂花门“吱嘎”一关,扑的灰尘在阳光下胡乱飞舞,又被小葵插着腰吼了一声,“好好干活,不许偷听!”
萧爻只能灰溜溜的继续挑拣药材,但手脚勤快的忙碌着,眼睛却不受控制,黏在了窗户纸上,撕都撕不下来。
这样高大空旷的中堂里,阳光照不进来许多,总是阴沉沉的发冷,虽然时常打扫,仍是免不了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紫檀木的琉璃光如来在案上受尽香火,慈眉善目的眼神永远低垂着,不知道是在看泥沼里盛开出的血海骨花,还是皮囊里掩藏的污秽灵魂。
楚婷的指节磕在桌角,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毫不避讳的盯着慕云深,似乎想从这张面皮上刮下点什么。
但慕云深只是捧着他那杯热茶,盯着佛像静静出神,无害的就像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公子。
“我知道萧叔叔与威远镖局是故交,我也知道萧爻是在威远镖局里长大的。”楚婷深吸了一口气,眉峰上的锐利消减不少,不像刚才一样咄咄逼人。
她话锋一转,又道,“但这些,我都不管。”
慕云深的眼皮子动了动,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楚婷,略有些玩儿味,想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我只问你一句,”楚婷手头上的小动作停了下来,一瞬间像是利刃出鞘,几乎掩盖了并不十分出色的五官,让慕云深莫名一悸,“你,会不会害他?”
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问题,□□裸剥干净了扔在慕云深的面前,他居然还能从眉目里缱绻出一份柔情,不置可否的摩挲着杯缘。
“那要看姑娘说的是什么情况,而这个‘害’字又是什么意思了。”慕云深的面目近在咫尺,却硬生生呈现出了朦胧感,他的话也像是圆滑的木榫,说的暧昧不清,“这一路他总是护着我,我爱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害他?”
楚婷又盯着他良久,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一句叹息,“萧爻是个死性子,兴许总有一天会为你而死,你好自为之。”
不知道怎么才能从一个油腔滑调的人身上看出来“死性子”,也不知道这个“为你而死”的结论是从哪里得出的,慕云深喝茶的动作一顿,直到嘴里的清甜散去,露出了底下掩盖的苦涩。
“哎呀,别挤别挤。”萧爻咋咋呼呼的声音伴着门栓的期期艾艾一同响起,“咚”的一下,木门结实的纹丝未动,但门外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捂着头可劲儿的叫唤,“疼疼疼,婷姐,出来救命啊。”
恰好化解了这一刻的寂静。
楚婷满脸无奈的推门而出,除了萧爻,另两个人立马装模作样的清点起草药——小葵这孩子不会撒谎,脸都是通红的,小心翼翼的抬头偷瞄。
“婷姐……”一双手死乞白赖的抱住她的小腿,“刚刚撞到了头,疼。”
“哼,疼的过你一身伤,起来。”楚婷丝毫不为所动。
萧爻趁着这个空隙,面目扭曲的冲慕云深使眼色。他是了解楚婷的,但凡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事、物,都要经过楚婷的威胁洗礼,强悍霸道的护短观念。
“起来吧,我与楚姑娘相谈甚欢。”慕云深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伸手去拉他,吓的萧爻一身鸡皮疙瘩跳舞一样的争先恐后,整个人当场瞠目结舌——这两个人也能相谈甚欢!
这句话一出,同样心急的还有个李佑城,他一步跨到楚婷的身边,行动快于思考,舌头打结的“哼”了一声,挡在慕云深和楚婷之间。
针对这样幼稚的动作,慕云深只是挑了挑眉退开半步,顺手从地上把萧爻捞了起来,后者的脑筋还处于灌了水的状态,傻不愣登的杵在旁边。
“小葵,东西都整理好了吗?”楚婷问。
装东西的布袋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并不大,但小葵是个十岁出头,娇小玲珑的女娃娃,抱着齐胸高的麻袋又显山又露水的委屈。
萧爻手脚麻利的窜过去帮她扶了一把,笑嘻嘻赔了个不是,小姑娘也不斤斤计较,原谅了这帮大人。
“整理好了,经压的在下面,还有一些针对外伤的方子,都放在里面了。”小葵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她显然是经常料理这些,即便没人帮忙,仍然收拾的有理有条。楚婷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点点头,赞赏道,“不错。”
就是这样的夸奖,小葵也是一年到头难得听到几次,小姑娘搅了一下手指,有些脸红的低下了头。
萧爻他们是赶早来的,这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楚婷和小葵的手艺都算一般,饿不死自己,却也喂不饱别人,所以由李佑城做主,在巷口的客栈里随便应付一顿。
这客栈虽然建在四通八达的道路边,但饭点已过,当然不如之前热闹,加上李佑城的以权谋私,硬生生弄进了雅间。
说是雅间,也雅不到哪里去,比起外面干净了点,也不至于嘈杂吵闹,不过有心要听的话,外面传的消息也能一字不落。
萧爻还在长身体,骨头拔的老长,导致肉囤积不下来,两顿没吃好就能瘦出新境界,他自己又是个馋嘴的,招牌先点了三四碗碗,荤素不忌,满满放了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