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正直清廉,威武不屈,是我平生最为敬仰之人。”韩炳欢食指轻敲腰间绣春刀的刀柄,徐泗知道,这是他纠结烦躁时的标志性动作。
纠结什么呢?纠结他最尊敬的父亲却喜欢搞太监?
还是说,纠结他自己也步了他父亲后尘,也喜欢上搞太监?
唔……想想是挺操蛋的。
不过呢,这情情爱爱的事,又有谁能一口咬死呢?该喜欢男的,还是该喜欢女的,这个问题,徐泗以前接受过一位资深出柜人士的洗脑,据这位仁兄而言,其实人人都有爱上同性的可能,只看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什么性别。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是因为一个特定的人,从而确定了自己的性向,而不是因为先确定了自己的性向,再去喜欢相应性别的人。
徐泗记得他当时现身说法,实力嘲讽了一番,因为他自己就是没喜欢过别人,却明确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的……那类人。
那哥儿们拽的跟谁欠他二五八万似得,丢给他一句:那是因为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人家。
徐泗呵了一声,没跟他一般见识,心里想,我又不是个傻帽儿,喜欢谁自己能不知道吗?
默默地跟着站了不知多久,徐泗撑伞的手已经酸麻发抖,韩炳欢抬头,自他手中接过伞柄,两人无言下坡。
下坡时,徐泗没见到那个墨绿色的瘦削身影。
一直走到马车前,徐泗顿住了,朝韩炳欢眨巴眨巴眼睛。
韩炳欢挑眉,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
踌躇了一阵儿,徐泗突然拉过韩炳欢的手,又原路返回。
韩炳欢的手泛凉,被徐泗带着温暖潮意的掌心包围,那股热流自指腹,一路缓缓地随着血液游走全身。
他在风里雨里站了个把小时,连牙龈都是冷的,此刻的他就像是在沙漠里行走了几个日头的旅人,急迫而热切地渴望着甘霖,他也,如此渴望着温暖。
反手抓紧了暖意的源头,韩炳欢低头,堪堪一个浅笑。
笑意还未来得及展开,他在父亲坟前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柏塘,令郎已经这般大了,一表人才,身沐皇恩。你看着可欣慰?”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壶酒,自己喝了两口,剩下的一点一点洒在碑前的土地。
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瓶放下,他又拿出一块手帕细细地把墓碑擦了一番,将油纸伞撑开,遮在碑上,自己也靠着墓碑坐下,躲到伞下,“回回来都下雨,可把你淋坏了吧。”
他自顾自地絮叨着,似乎积攒了太多的话,不吐不快。
“谁?”冰冷得仿佛从千年寒潭里撩出来的一个字,打断了男子温柔的述说,他惊讶抬头,看清来人后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头撞到了油纸伞,伞被掀翻到一边。
他想去收起伞,可面对着韩炳欢阴沉的脸,又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我……我是令尊的……好友。”
“好友?”韩炳欢尾音上扬,透着满满的讽刺,连带着眼里的光芒都带着七分轻蔑,“张公公,你以为出得宫,自己的身份就变了吗?”
言下之意,一介宦官,敢以家父好友自称,不自量力。
徐泗皱眉,这句话意外地有些扎耳朵,等再一细想,他瞬间炸毛了。什么叫……身份就变了?太监的身份怎么了?太监就不是人吗?不就是少了个把儿吗?至于这么瞧不起吗?
此刻的徐泗入戏已深,虽然情非得已,但他在理智上已经接受了自己在这个世界是个太监的事实,所以别人瞧不起太监,就等同于瞧不起他。
张公公楞在原地,面上掠过尴尬,一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紧张地交叉着,指关节泛白。
徐泗不声不响地替他捡起伞,笑着递给他,道:“原来是张公公,同是在宫中服侍的人,在下江荥。韩大人的……同僚。”
这句话是在打韩炳欢的脸,没错,我也是个太监,没资格做你好友。
韩炳欢猛然醒悟,心头一突,看向徐泗的侧脸,那张脸明明在笑,他却感知到笑意下掩藏的冷意。
“哦,原来是督主,奴才张奉,拜见督主。”说着欲下跪,被徐泗截住。
“张公公已经出了宫,不必拘于礼节。”
张奉早年便以身染重病为由请辞出宫,没想到还能再碰见东厂厂公,更生不安。
“张公公有什么话,只管敞开了说,你一番真情实意,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大可不必如此畏惧。”徐泗笑着鼓励,那笑叫人如沐春风,“你们二人慢慢聊,本督主先行一步。”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0章 我只是想有个鸟儿20
徐泗毫不客气地撑走了自己的小小油纸伞,雨忽然就下大了,黄豆般的雨点砸在脸上,韩炳欢胸中窒闷,狠狠地抹了把脸。
呆头鹅般相顾无言,一起淋着雨的张奉忽地想起自己手上有把伞,连忙抖落开,进一步又退一步地尝试把伞靠近韩炳欢,好歹替他遮挡点。
韩炳欢皱眉,偏头,戒备地觑着他。
那张脸不复当年荣光,但即使化成灰,韩炳欢都认得。当年他从狭窄的门缝里,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此人是如何用这张脸引诱他的父亲,又是如何一脸媚态与餍足地承欢身下,真是……恶心透了。
几乎是嫌恶与此人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韩炳欢闪身跨出一步,避开张奉好意挪过来的半边伞。
一声沉沉的叹息,张奉不再尝试,撑着伞蹲下来。在宫里长年的侍立让他的膝盖支撑不了长时间的站立,他望着他的袍底,被淤泥糟蹋的布料看不出原先的底色。
“柏塘走了十三年了。”他道。
韩炳欢从高处只能看到油纸伞的伞旋,那人被伞遮了个严实,看不见人,他觉得沉闷的空气总算开始流动。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走,而是不知所谓地留了下来。可能不是没走,而是没能走,此时此刻他的整片意识里,漂浮着的都是江荥那张刺眼的笑脸,还有他眸底的那片冰冷。这让他一时失去了反应能力。
“这些年,你母亲可还好?”张奉冷不丁道。
韩炳欢挑眉,面色铁青,“托阁下的福,家母早已削发为尼,长伴青灯古佛。”
这句话里透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怨怼。
“柏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母子二人,吃斋念佛也好,不必忧于俗世云云,安享清净。”张奉的声音不比一般太监尖细,反倒透着股沧桑。
雨水顺着立体的面庞淌下,韩炳欢重重地哼了一声。
一把伞隔着视线,张奉也不再紧张忐忑,对着昔日恋人的墓碑,他总是能捕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平静。
“我与你父亲相识于……”稍作停顿,他似乎在计算着年月,“唉,记不清了,彼时你父亲刚及弱冠,我还是个宫里品阶最低的洒扫太监。”
他的声音似乎从那个已逝的青葱岁月里传来,带着深深的眷恋,“正逢先帝驾崩,百官吊唁,你父亲科举及第,新官上任,自然也免不了午门斋戒三日。”
当时的张奉不过十六七岁,负责给各位官员派送斋饭。正值盛夏,常常累得汗流浃背,百官跪了半日,腰酸背痛,饿得头晕眼花,往往拿了饭就狼吞虎咽,谁也没注意到这瘦瘦小小的太监,和他被沉重的食盒压弯的腰板儿。
但新科状元留心到了。他悄悄递给那个俊秀的小太监一只素帕子,给他擦汗,还抢过食盒,帮他一道派饭。
美其名曰,借此机会,熟悉一下官场同僚。
连着三日,韩蔚帮张奉派了三日的饭。于韩蔚可能是小事一桩,可是于张奉而言,这个谈笑风生的新科状元就像是一粒种子,在他情窦初开的心里茁壮成长,渐渐由小树苗长成参天古木。
张奉每月盼着月半,可以休假出宫。他没家人没朋友没旁的位子好去,每回就在韩府的门口一蹲蹲一整天,自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凑在跟前,只远远地躲在府前的树荫下偷偷瞧,盼着能见到那人进出府。
有时候能见到,有时候却见不到。
但即使是这样,他在等待中,内心也是雀跃的。
后来,这种灼热的视线被韩蔚敏感地发觉了,等他一惊之下想逃之夭夭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跟前。
“咦?是你。”
剑眉微挑,那么的英姿逼人,风流倜傥,宛如天降神祗。
在那人眉目间浑然天成的傲气与正气面前,张奉觉得自己卑微到尘土里。
把自己当成一粒尘埃的张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个高不可攀的男子会对自己说心悦二字。他乐了一天,怀疑了一个月,又用了一年去证实,韩蔚的确是认真的。
除了一月一次的会晤,他们的日常交流基本全靠信笺,车马很慢,张奉每日都是在充满期待中度过的,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韩蔚的喜帖。
两个男子有悖常伦的感情在这个时代,大概总会在一方成亲生子的时候戛然而止。若是太过于热烈与滚烫,实在无法中断,这段感情就会转入地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沉沦、发酵、升华。
后来,韩蔚的夫人发觉了,再后来,韩蔚的身体每况愈下,竟到了病入膏肓、无药可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