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先生的课堂依旧如开锅般火热, 面对咄咄逼人或奉承搪塞, 他的态度稳如泰山, 一派云淡风轻。他用油性笔在白板上写下“Buddhism(佛教)”, 又慢悠悠地转过脚。
他倚靠在讲台上, 一只脚随意地歪出去, 灰格子衬衫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他慈眉善目,以智者的独特目光凝视着台下的学生。
“史密斯先生, 我想……相对于哲学,宗教另当别论。”一位身材高大的金发男生笑着说。他晃着腿, 手里转着水笔,嘴一咧就是一口整齐的白牙齿。
他叫诺顿,是班上的活跃分子。父母都是位高权重的银行家, 他却选择了看起来相当无趣的哲学,与家族事业背道而驰。他外表帅气,衣着金贵,举手投足间透着玩世不恭的优雅。
史密斯压低下巴,眼皮上抬着瞧他:“说说看。”
“有信仰的人多半把信仰当真理。他们只会被动地接受,不敢去质疑,害怕下地狱。”诺顿昂起脸,眉眼自信地上挑着,“这和哲学的‘爱与智慧’完全不同。很抱歉,我想……我们本不应该上这堂课。”
他又顿了顿,手中的水笔啪一声掉在桌面上。“宗教不能算入哲学范围。哲学家需要思考,而宗教扼杀了人们思考的能力。”
史密斯先生鼓起笑意盈盈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孩子,你说的正是‘佛教’与‘佛学’的差别。”
他晃着身子上前一步,高抬着头俯视全班,像摩西在宣布上帝的圣旨。“我会把佛经上的理论介绍给大家。至于当作佛学还是佛教,在于你们自己。”
宋亚泽翻开讲义,复杂而冗长的英文之间,居然引用了中文段落。他忽地想起,乾隆时期编纂的龙藏,是世界上体系最完整的佛经了。发源于印度的佛教,在本土日渐衰微,在中国被发扬光大。
他听不进史密斯先生喋喋不休的英文,凝神读起纸上的中文来:
【佛告阿难,汝等尚以缘心听法,此法亦缘,非得法性。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
以手指月?佛曾将佛经比作手,将真理比作月;以手指月,意指佛讲经说法,为让众生通达真理。宋亚泽猛地想起,彭木芝的字正是“追月”,这么看来,他起字的用意在于“追逐真理”。
他心里一惊,继续向下看去:
【声闻尚昧出胎,菩萨犹昏隔阴。】
他曾在旧书摊发黄的纸张上见过“隔阴”这一佛教术语。人死后,灵魂脱离死去的身体,在进入另一具身体时,会忘记前世发生的所有事。
人们戏称“喝了孟婆汤”,佛经将其解释为“隔阴之迷”。
冥冥之中,宋亚泽像是忽地开了窍,却又难以用言语说明。
“时间有限,今天我们先讲这么多。我们以后会继续探讨。”下课铃突兀地响起,史密斯先生放松似的整理文稿,慢悠悠地转过身走出门,嘴里哼着跑调的小曲。
不同肤色的学生或是谈笑风生,或是气定神闲地离开教室;宋亚泽是最后一个。他将钢笔挂在口袋上,纸张摆放整齐,满脑子“如是我闻”。关上灯一出门,冷不丁撞上一个嬉笑的不正经脸。
徐寅良身子斜向后倾着,换了个时髦的夹鼻眼镜,穿着灰黄色的风衣,头发被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他的黑豆眼被弯成倒过来的小船,喜盈盈的样子。
“久违了。”他故作客套地说,“我又寻到一家味道上乘的中餐馆。要不要去?”
“怎么不和你女朋友去?”宋亚泽关上教室门,随口一问。
“分手了。”徐寅良微笑着说,语调一成不变的平和,像是在谈论柴米油盐,“总是那一张脸,再漂亮也看腻了。”
看着他弯起的眼梢,宋亚泽鄙夷地挑了挑眉,轻叹了口气……
两人来到一间位置偏僻的餐馆。这家店新开张,没什么人气,颇为冷清。所幸老板娘是个腰粗腿肥的东北大娘,说话做事都有劲得很,也给这家小店添了把热乎气儿。
宋亚泽拿到菜单瞅一眼,眼睛倏地冒出光来。他速速点了一盘饺子,简直要想死这鲜美的味道了。
“呵,只要有扁食,你就会点。”徐寅良坐在对面,鼻孔出气地调笑说。
不一会儿,四两白嫩水滑的水饺坐卧在竹盘上,徐徐冒着热气;透过白得透明的皮,能看到里面青绿色的馅儿。
宋亚泽刚准备好醋碟,就被徐寅良先下手为强。他筷子一举,唰一声插到饺子肚中,往醋碟中一蘸,流出的香油随即飘在醋面上。
“你怎么吃起素来了?”徐寅良皱皱眉,嘴里塞着饺子,声音含糊不清,“你不是一向爱吃茴香猪肉馅儿的嘛。”
宋亚泽一怔。茴香猪肉?那不是小时候的最爱吗?彭木芝的口味,居然和小时候的自己一模一样。
他满腹心思,慢吞吞地拿起筷子,吃下一盘写满问号的饺子……
回到家,家里更要冷清一些。温特夫人踩着拖鞋扫着地,整栋别墅似乎都回响着扫帚摩擦地面的声音。她腰上还系着干净的围裙,扫地的力道挺大,丝毫不像一个年逾六十的老妇人。
瞥一眼窗外,已经冒出几颗星星了,夜色将天空染得深蓝。
“已经十一天了,李先生还是没有回来吃饭吗?”他脱下帽子挂在衣架上,笔直的黑色大衣显得他脸色苍白。
“……没有,他很忙。”温特夫人动作一滞,唯唯诺诺地说。她背过他,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视,四周顿时嘈杂起来。
宋亚泽盯了她一会,沉默着走到她面前,郑重其事地问:“他到底怎么了?”
“噢。上帝呀!我连谎都不会撒了。”温特夫人自暴自弃地说。她将扫帚搁置一旁,低头含胸,“他又添了份工作,听他说能拿十块钱的周薪。唉,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真辛苦!”
李元甫的项目经费被撤回,却从未对宋亚泽提过资金不足的麻烦,一次也没有。
心里猛地一酸,他皱起眉头问:“那他……做什么工作?”
“好像是帮别人整理数据。”温特夫人沙哑着嗓子说,“他不让我对你说。哦,可怜的孩子,我已经减了他十块钱的房租了……”
回到卧室,拿出一本重若石头的汉文大字典,从抽屉摸出一张纸。宋亚泽坐在桌前,点起温暖的台灯,模仿文言文循规蹈矩的语气,写起家书:
【父:
吾有一友名元甫,善思多才,与日本小人合作,为其所欺,资费尽失。吾实期予其援手,一是助其渡过难关,二是壮吾中华之颜面,灭日之嚣张!望父亲寄些款来资吾友,儿必当用心学习,早日毕业,回国与亲友团聚。
——儿亚泽】
他格外注重了排版,也查阅了繁体字的写法。翻来覆去改了几遍,才将这封情深义重的信寄回中国……
没过几日,他收到了回信,上面同样标有“加急”的字样。撕开信封,里面夹着100美元的汇票,还附上了一张短短的字条:
【吾儿:
凡报效中华之举,必当助之!
——父宋玺言】
他开心地举起汇票,对着窗外的阳光。薄薄的汇票像半透明了,能清晰地看到纸的纹路。他不自禁地用手摩挲摩挲,嘴角始终带笑,感动与欣慰俱在……
他换上鞋,一刻也不耽误地去了银行,换回真金白银。他走路太急切,甚至小跑起来。泥水溅上他的黑大衣,脚被小型路障轻绊,也毫不介意。气温渐冷的秋季,他竟然热出了一身汗。
向温特夫人要了李元甫卧室的钥匙,他走了进去。里面仍是一尘不染,书籍被编上号站队整齐,暗金色的檀木桌在阳光下泛着光。
轻轻一笑,他将钱和纸条放在桌上,上面寥寥几字:元甫,收下罢。
……
李元甫披星戴月地回了家。他弓着腰拖着脚,领带歪向一边,一脸倦容。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的数据吃空了他的脑细胞。
将外衣往床上随手一撇,他耷拉着眼皮,深深呼出一口气,无意间扫到一张面值不小的钞票,和那张不起眼的纸条,斜斜地摆在桌子上,和自己的作风明显不符。
他将钞票放在一边,却将纸条拿起,凝视了很久很久。
笑着吻一下,悉心地放进抽屉里,上了锁。他拿出小提琴,橘红色的木在灯光下泛着古朴厚重的光泽。他是笑着的,酒窝小而浅,看琴弦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
小提琴声渐渐传来,宋亚泽慢慢睁开了眼睛。曲调忽高忽低,却一直悠远动听。他已经睡下了,陷在柔软的枕头中,鬓发随意贴在上面。他像是在看天花板,眼神却是失焦的。
“这家伙……”
他又缓缓闭上眼,轻声嘟囔一句,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宋亚泽终于要谈恋爱了,急死我了~~感谢追到这儿的小天使!
PS:
【佛告阿难,汝等……彼人因指,当应看月】——楞严经
【声闻尚昧出胎,菩萨犹昏隔阴】——莲池大师
第98章 中岛凉
附在窗户上的冻冰渐薄, 沿着棕褐色的窗沿流淌进下水道中, 发出夏日溪流般的声音。枯树染上星点状的绿,不怕冷的鸟在枝桠上跳跃, 浅黄色的爪子抓破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