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甫仰起头,盯着黑如巨幕的天空说:“亚泽,流星雨要来了。”
宋亚泽脚底酸痛,顾不得脏乱,索性躺在红石上。他将胳膊交叠枕在头下,头发垂落到砂子上,乌发染上灰色的脏。
李元甫叹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一件外衣,叠好垫在他头下。
他颤抖的指尖在发丝中稍作停留。宋亚泽有所察觉,歪过头来看他一眼,了然的眼色让他心虚起来。“你的头发上……沾了灰……”他磕磕巴巴地说。
宋亚泽重又转回脸,一言不发。他甚至从口袋里摸出烟,对着夜空吞吐烟雾,像云彩一般蔓延开来,很快被风吹散。
两人之间是这样安静,风势呼啸着越来越大,流星的数量不断增加,奔腾而来。
“真美。”宋亚泽拿下烟头,喃喃自语,余烟从他嘴里流出。“我们就像飞在银河中。”
“宇宙很美。只是我的寿命太短,能力太弱,见识不了那么多的美。”李元甫迷醉在流星雨中,眼里波光流转,胜过那星河。仰头的角度勒出优美的喉结线条,在星光下被镀上光。
“我多么想多活,活得长一些,越长越好。”他发自内心地说,长久储蓄的热忱让他无法关上嘴,“我不是贪图长寿,我只是想多看看这个世界。”
宋亚泽看向他。那人坐在地上,手臂向后支撑着身体。他精瘦的身体线条好硬,像一个从不低头的骑士,对博大浩瀚的宇宙献出毕生的忠诚!
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宋亚泽慢悠悠地支起身子,他手里的烟卷早已断了气,可他忘了撇掉。
忽地,李元甫转过头来,两人视线相撞。尽管天色已黑,仍能看见他眼中跳跃的激动之色。
“亚泽,我想为你拉一曲小提琴。”顿了顿,“我已经练习了很久了,每天早晨都练。”
说着,他从背包里拿出小提琴。将下巴置在腮托上,手臂一动,琴弓与琴弦摩擦出悠扬清亮的声音,荡漾开来,随着风势变化时大时小,非常不真切。
他孤零零地站在前方,面对万千变幻,如此沉定。以月牙为弦,以流星为弓,将一望无际的大峡谷作舞台,却只有宋亚泽是他的听众。
……
很久很久,他拉完最后一个音,酣畅淋漓,放松地笑着。风吹乱了他的衣裳和头发。大自然的美将他震颤,他涌起不绝的战栗感,放下所有束缚与戒备,内心翻滚的热血让他全身发抖。
“朝代不断在更迭,宇宙中有无数个世界。”流星在他头顶飞速划过,他笑着说,笑容和语气都是罕见的锋芒毕露。
“我只是一颗暂时的尘埃,但我仍要为永恒的真理而活!”
宋亚泽的耳朵嗡嗡作响。年少热血也好,触景生情也好,都不能否认,此时的李元甫是迷人的。
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走上前。李元甫听到动静,回过头,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宋亚泽一愣,还是伸出手与他相握,两人并肩而立。眼前没有任何障碍物,一切雄伟之景皆在脚下,流星如千军万马,齐齐向眼前奔来。
此时,就他们两人,面对整个宇宙!
“我们都是尘埃,但也是两颗有追求的尘埃。”感受到那手心的火热,宋亚泽被他感染,声音高昂起来,“无数人骂我吃饱了撑的。但我还是想说,我和你一样爱这个世界,我想了解它的一切!”
李元甫愣愣地回头看他,迎上宋亚泽笑盈盈的眼,那里面有璀璨的星点。而这一次,他没有再没出息地脸红,更没有闪躲。
他沉默几秒,身体不自觉地挺直了,郑重地说:“我能遇到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宋亚泽不禁莞尔,头发被风打乱,不老实地扑打在前额上。
……
从大峡谷回来,两人明显亲近了许多。每当宋亚泽想去后院看雨打芭蕉时,总会敲敲隔壁的门,问一句:“元甫,愿不愿意出去透口气?”
而李元甫也会微笑着点头回应:“荣幸之至。”
于是,后院那只石圆桌,常是坐着两个人:一个哲学家,一个科学家。
他的下巴不再紧绷而低垂,头颅也是平正的抬起;说话不再结巴,脸颊上的红云越来越难得一见。他就像褪去了一张羞涩的外壳,日益显露出成熟的本质来。
就连穿着,也从长衫马褂变成了西装洋裤。他爱在宽松的衬衫外,再套件灰黑色的背带,绷在他颀长的身躯上,这是专属于绅士们的打扮。
宋亚泽曾开玩笑说,流星把他砸开窍了,就像换了个灵魂。
李元甫只是笑笑,没作声响。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忙着发表论文,忙着做实验项目。物理的知识,繁琐的计算,复杂的物质结构,让他日益镇定,浑身上下散发出严谨沉着的学术气质。
也许哲学家总是什么都不用做的。宋亚泽一如既往地坐在后院,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爱阳光打在树叶上耀了他的眼,爱雨水侵袭时湿润清新的空气,也爱咖啡的独特香气。
唯一的变化就是,他总会多备个咖啡杯;如果李元甫到来,就热情地斟上一杯。
时间仿佛会一直这样平淡而平顺地走过,在琐碎的事情中生命被慢慢消磨。今日复制昨日,明日复制今日,规规矩矩地吃掉温特夫人的煎蛋,闲时帮她洗碗,站在窗边抽烟,在雨水中坐看水汽氤氲的美国。
宋亚泽甚至要忘记何年何月了;但生活总要给予人或大或小的波折。
晚餐时刻,古铜色烛台照常摆在餐桌上,上面冒出温暖的光。鸡皮被烤箱烤得油光水滑,出炉后仍隐约听到热油滋滋的声音。
桌边却少了一人。
“李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宋亚泽夹起一片鸡肉,鲜香的味道即刻传来。
温特夫人耸耸肩,脖子上围着略昂贵的灰蓝色丝巾,她的生活改善了不少。“李先生说,他的项目出了些问题,今晚来不及回来吃晚餐了。”
“问题?”宋亚泽顾不上吃肉,放下筷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她嘴巴遗憾地撇了撇,衰老让她的唇色微紫。
宋亚泽轻叹口气。方才闻到的那股鲜香味道,好像也消失无踪了。鸡肉干柴地难嚼,玉米汤索然无味,烤鹅肝油腻糊口……
再次见到李元甫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显得颇为憔悴,眼睛困倦地发红,浅色衬衫沾染上脏污,西裤溅上了泥点。他微微弓着腰,显得格外疲惫。
宋亚泽为他打来洗脸水;他匆匆洗一把就陷在沙发上,太阳穴突突地疼痛。
“项目出了问题。”他用胳膊支起下巴,沙哑的声音如枯叶碎掉的声响。“同我一起合作的同学突然甩手不做了。”
宋亚泽一怔,“为什么?”
“他说另一个项目更有钱可赚,不想耽误时间。”李元甫平静说道,“他是日本人,叫中岛凉,也是威廉先生手下的博士生。部门认为我单凭己力做不成实验,就撤回了项目和经费。”
宋亚泽懒得费口舌做无用的责骂,直接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元甫沉默着坐起身子,手肘撑在腿上,十指交叉,疲惫的双眼透着股韧劲:“我想做下去。说到底,还是他日本人轻视中国,只是随口找个说辞罢了!”
“我支持你。”宋亚泽脱口而出,“你那些实验我也弄不懂。钱不够了就直接跟我说,你尽管做就好。”
李元甫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黑眼圈在灯光的阴影下更为明显。
“因为我也是中国人,而且手里有点闲钱。”无需开口,宋亚泽就回答了他心底的问题。泡上一盏红茶,带点苦涩的香气被开水冲洗出来,是很悠和的清香。
“不过……”宋亚泽话锋一转,面露担忧,“我不担心你失败,更担心你因为缺钱而变得像原来那样……”
李元甫一顿,嗤笑一声。他主动倒上两杯茶,将松掉的西装纽扣重新扣好。“你以为我原来不敢张口讲话,是因为没工作缺钱吗?”
宋亚泽注视着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拿起烫手的茶盏,轻轻抿一小口,等待着他主动作答。
李元甫却只是轻笑。他拿起茶杯,鼻尖凑近,轻轻闻一闻杯口飘溢出的清香,通宵忙碌的倦感驱散了大半。
“我从未起过什么字号。”他盯着宋亚泽线条分明的下巴,那里总是光洁的,胡渣刚一出头就被温柔地剃掉了。“但我打算起个字,单字‘磨’。别号还未想好。”
“李磨……吗?”宋亚泽下意识地拿下杯盏,喃喃低声道。
第97章 佛学课
三个月的假期匆匆度过, 闲坐煮咖啡的时光不再, 雨打芭蕉的美景不复,一切又回归到繁忙的轨道。
李元甫在学业、论文和项目之间斡旋, 可谓焦头烂额。他的手指肚常被打印纸上的油墨染黑, 鼻梁上出现护目镜按压的浅印,计算器按钮上的标记被按得模糊。
尽管如此,他仍会在晚睡前,在卧室里点上金黄色的烛光, 拉一曲婉转的小提琴;每晚,在思考了一整天的人生意义之后, 宋亚泽就会伴着这琴声, 缓缓地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