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鹤晟只恨自己年少势弱,争不过赵氏,眼睁睁看着母亲日益憔悴直至亡故。
皇帝对后宫向来兴趣寥寥,难得才来走一趟。听闻澜嫔病症也不过遣医官来诊治,再赏赐些补药而已。他的心思总是在前朝,每日总有理不完的政务。
殷鹤晟那时不过十岁,暗地里也为母亲不平,然而澜嫔却看得开,劝他道:“你父皇心里也是苦,莫再拿这些小事扰他了。”
殷鹤晟哪里肯信,小孩子只看到皇帝的风光无限,合宫对父皇的敬畏向往,自然不能理解皇帝的苦处。
澜嫔摇头道:“你看父皇身处万万人之上,却不知这万万人的生计衣食尽在他一人肩上。皇帝虽说上承天命,也是有下御百姓治理天下的责任的。这世上站得最高者,便有擎天之责。你长大便知道了。”
及至殷鹤晟逐渐长大,虽明白了母亲对父皇一片温柔贤良的体恤之情,却又忍不住在心中辩驳母亲的说辞:他只是心不在你身上,不想来见你,不过是拿那些政务当作借口罢了。
那时他已年至束发,连着遭逢了丧母之痛与伴读挚友之殇,对于皇帝心理上的崇敬依赖几乎所剩无几。
他早早学会了自立,对于任何人都抱持这不轻易信任的态度。既无视于旁人对他的刺探挑拨,又在言行举止上谨慎异常,分毫不留把柄,渐至冷情。
相对于太子的庸庸碌碌,他的克勤克俭,文武双全不过使他得封了洛王的封号,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令他深觉讽刺。这太子的宝座难道我就坐不得么?他这么想着,也默默地有所动作了。
对皇帝表面的恭敬和顺之下隐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轻蔑。于他内心深处,他甚至对父皇有着难以消融的鄙夷。
一个政绩卓越的天子,竟然会放纵母后和赵氏在这后宫中频繁的作恶,这天子的贤德又何在?他又何尝配得上他母亲的一片体贴爱慕的情谊?
便是皇帝对于霜君的怀念也被他视为惺惺作态,他既觉无味又觉好笑。他时常暗暗地想:他的父皇或者只是一个懦夫,在霜君尚且活着的时候不能守护却又在他死后做这痴情姿态又有何用?
然而这诸多的情绪却又无人分享。
感情是多余的,殷鹤晟想。
他想起温柔而早逝的母亲,想起跋扈骄纵的德妃,想起他冷漠严肃的父皇。
他只想早日登上天下至高,做那擎天之柱,为万万人之栋梁,为万万人之所景仰!
第87章 第 87 章
殷鹤晟离京,京城的一应事务交给季庸。季庸虽看着不靠谱,成日笑呵呵的,做起事来却是快准狠。
温酌生辰才过没几天,殷鹤晟就收到了季庸的密函以及温酌的来信。
事实上,季庸那天除却给温酌送去了引发轩然大波的贺仪外,还带去了殷鹤晟的信笺。只是温酌直到晚上才有功夫看。
信不长只说是觉着这羊脂玉好看配得上温酌的人品,又盼他长一岁多有进益,学有所得。他一个做王爷的即便有学问也不会在心仪之人的面前卖弄,写的话也是朴实之极,说是兄长对幼弟的叮嘱也不过如是。
温酌来来去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到殷鹤晟给他写什么情话,心里略有些失望,转念一想要是殷鹤晟真写些情话什么给他估计反而古怪。
至于什么君子佩美玉的鬼话,温酌也不至于被他迷昏头,这礼明面上是送与他的,实则还不是给旁人看的?
满京皆知襄阳侯要给世子选个出挑的世子夫人,这下闹出来,还有哪户人家敢结亲?
殷鹤晟虽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却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他推到这风口浪尖来了。温酌免不了也有些怨气,暗骂洛王霸道。
温酌思来想去,忍不住还是给他写了回信,他这回信却是千头万绪一番絮叨,一会说这礼未免露了行迹,叫宾客们猜忌他们的关系,一会说他爹如何数落责备自己,一会又说今天得了哪些东西,一会又想起西北寒冷嘱咐他一定要防寒保暖多多保重,写完一看足有七八张,又觉不妥,匆匆撕了重写。
及至回信送至殷鹤晟手中,也不过寥寥几句。
一张素白信纸上写道:前日上京初雪,想必郎州天寒地冻,万务珍重。蒙君厚意得赠生辰礼,然则宝物贵重,酌无功不受禄,恐难从命。京中一切安好,勿念。
殷鹤晟默念一遍,温酌的字并不难看,只是因着杨学知迫得紧,他写出来的字中规中矩的,难免有些匠气。然而这表面工工整整的字却仿佛带着温酌的生涩,让殷鹤晟不由联想温酌伏案写信时的容姿神态,几乎连他脸上的埋怨都尽收眼底,不禁莞尔。
洛王以往并没有这种“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情致,说到底还是缺了那个能让他惦记的人。
第88章 第 88 章
殷鹤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温酌的场面。那会温酌尚且还没发福,也不像后来那么混蛋,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小孩子。还是佳安公主带着他进宫给太后请安时同他遇上的。年长有身份的妇人总有含饴弄孙的趣味,进进出出总愿意把最娇宠的孩子带在身边,佳安公主也不例外。
当时诸人说了什么他早记不得了,唯独还记得温酌腻在他祖母身边,佳安公主说话时不时就要看这孙子一眼,那眼光里难掩的喜爱与自豪。
温酌小时候就长得不错,只是远没有如今的这份伶俐,反倒有世家子弟身上那种黏糊劲,看得出在家中应是非常得宠的。
殷鹤晟对于温酌大约还是有一丝羡慕的,毕竟他备受长辈宠爱,是殷鹤晟可欲而不可得的。
只是这羡慕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印象,知道襄阳侯的嫡子长了这么个模样。
后来也见得不多,毕竟殷鹤晟在宫中,温酌在宫外,且他年纪渐长也不得进宫了。
等到殷鹤晟得封洛王,温酌已经变得珠圆玉润,早寻不着小时的形容了,在京中也渐渐有了纨绔的名声,很是遭受清流子弟的鄙夷。
洛王虽与他无甚往来,心中对他也很是不喜。他们都是年幼丧母,殷鹤晟何等发奋?温酌又是如何堕落!因他这不争气的德行,殷鹤晟也越发看不上他。
岂料之后峰回路转,他虽在掖春楼一案中受了罪,却洗心革面,浪子回头了!实在大为出人意料。
如今想来,殷鹤晟也许不免也有些庸俗的毛病。他尚且还记得那一日在玉带街的茶楼,隔着窗子意外看见温酌时的惊艳。大概便是那时起便对温酌有些在意了。
殊不知对一个人有意识的关注,很容易演变成因此人的喜怒哀乐影响自己的心绪起伏,若连心境都为之牵动,岂能不喜欢?只是有些人从来对自己的感情明晰,知道自己要什么,敢于承认自己的内心。
可惜不适用于洛王。
殷鹤晟于年幼时从身畔母亲身上看到的皆是隐忍、克制,而这些近乎于自虐的情感束缚也并没带来什么好结果,便对情感一事有了本能的抗拒。
这大概也不能怪他。弗洛伊德不是说过一个人的幼年体验对毕生人格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于是这在意便成了在仕事上三不五时地有意刁难,犹如总角儿童对心仪女孩的逗弄。
皆是由心而起而不自知。
这世上的每个人,身上大约都会有一块软处,也许起先没有察觉,便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有多么的冷硬坚厚。等回过神来再看时,自然也就会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也会因着另一个人心绪煎熬,百般纠结。
不过儿女情长毕竟不是洛王所长,况且眼下还有外族战事要他全神贯注,他只将温酌回信又细细看了一遍,便放在了一旁。
第89章 第 89 章
上京确如温酌所说风平浪静,至少表面如是。
兔哥儿因着天气寒冷,生了一场病。
这孩子虽有些先天不足,倒没见他生过什么大病,这回折腾了足有十多天,让温士郁很是忧心。
温酌因着挂了亲爹的名声,平素也常来看孩子的。这时也免不了为这孩子操心,侯府门第非比寻常却也挡不住疾厄瘟神,况且这时代孩子夭折几率又大。
倒是上官九热心,给他荐了一位江湖游医,一副偏方喝了两天便大有起色。
只这江湖人不同于常人,要的诊金也怪,乃是要侯府在城南的娘娘庙舍粥一月。这要求对温家来说易如反掌,自然无有不应。
原来这彭先生颇有些“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侠义心肠,亦有“侠医”的美誉。连白易都大为敬服,同温酌说了许多此人行侠仗义、济世救人的传闻。
这活生生的武侠故事很是动人,弄得温酌心痒无比。
只是温霖的病一好,彭兴云便要走了。温酌计上心头,与彭兴云一番交谈,送了他一爿医馆。
有了医馆便有了在上京的落脚点,温酌便不怕往后找不到此人。
彭兴云亦有些意外,以他之见,京中权贵历来都是眼高于顶的清高德行,上官九已是例外,谁料侯府世子更是热忱。温酌虽年纪不大,眼界倒是不凡,对彭兴云的这一套悬壶济世游走四方的想法很是支持。
只是世子一番话倒是点醒了他。
“先生行走四方悬壶济世,实在令人佩服!便以温某来说,犬子病痛犹在酌身,推己及人,这天下谁人没有父母妻小?寻常百姓家因着生计困窘,受那冷热疾症之苦,实令人不忍。只是恕温某直言,彭先生纵行迹天下,也不过一人耳,虽能救人水火,却是难救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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