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两位,家君甚不喜容。”桓容脊背挺直,面上带着冷笑,“但以我之见,家君不会如此行事。”
桓熙没胆子假冒军令,但真军令在手,设法钻一钻空子,借机找他麻烦却是大有可能。
纵观桓大司马麾下,能想出这个主意的十有八九是郗超。
可惜主意再好,执行者却是摊烂泥,压根扶不上墙。哪怕换成桓济,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
“以两位之见,此事当如如何处理?”
桓容之前有过主意,中途被苍鹰打断,又被桓熙挑起怒火,压根无法实行。好在身边有两位高人,可以大家一起商量。
所谓谋士的用途,理应就在此处。
“以仆之见,应将此事传于城内。其后,府君可请见大司马。”荀宥开口就是一记重雷。
“荀舍人的意思,我不甚明白。”桓容皱眉。
传扬?
传扬他命人揍了桓熙一顿,随后又把人关押起来?
“大公子口出恶言,不敬嫡母。”荀宥压根不提军令,抓住桓熙最大的把柄,道,“如府君信任,仆愿领此事,为府君解忧。”
桓容看着荀宥,思量他的话,瞬间如醍醐灌顶。
调兵令没有做假,甭管桓熙是不是钻空子,他让人动手,甚至把人关起来,都有些理屈。
如果换一个角度,抛开军令,抓住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事情就会不一样。
“大公子虽为郡公世子,府君却是县公,另有食邑,更是桓氏嫡子。”
两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
撇开军职,单论身份,两人当面,桓熙实打实低桓容半头。只要南康公主愿意,桓熙的世子位置都未必能坐稳。
桓大司马不会立桓容,还有桓歆桓祎。即便最后依旧不能改立,照样会让桓熙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我明白了。”桓容思量之后,同意荀宥的提议。
补充过细节,荀宥和钟琳离开武车,各自着手安排。
桓容铺开竹简,想了片刻,关好车窗车门,从车柜中找出两盘炸糕。
手指抚过额心,光珠缓慢浮现。
看着白光包裹竹简,桓容两口吃掉一块炸糕。甭管用不用得上,东西到手,留两份总是必要。
与此同时,桓熙被桓容扣下消息报到桓大司马跟前。同时上禀的,还有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之事。
“城中已经传遍,仆等来不及阻拦,军营之外,流民之中皆有议论。”
事情传得这么快,分明有人在背后推动。奈何风向已成,揪出主使也没用。
听完事情经过,桓大司马良久不语,突然生出掀桌的冲动。
有这样的儿子,不如生快炙肉!
“明公,此事是仆思量不周。”郗超也是牙酸。
大公子平庸无才却自视甚高,兼刚愎自用,比草包好不了多少。
为保事情顺利,他将前后都安排妥当,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不会出什么问题。哪里料到,以桓熙的能耐,平地竟然崴脚!
只是少叮嘱一句,忘记讲明动手的时间,结果竟是这样!
如果二公子在……罢,以二公子如今的行事,未必比大公子好上多少。
正无语时,帐外部曲禀报,郗刺使请见。
“快请!”
北伐的主力是西府军和北府军。前者由桓温率领,后者仍握在郗愔手中。
桓温是名义上的北伐督帅,能实际掌控的兵力却是有限。郗愔合作与否关系到北伐成败,桓大司马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
“大司马。”郗愔入帐,笑着行礼。
桓温忙起身回礼,笑道:“方回快无需多礼!”
两人落座,健仆奉上茶汤。
话里话间绕过几回弯子,郗愔话锋一转,终于进入正题。
“请调盐渎步卒入北府军?”桓大司马皱眉。
“请大司马应允。”
经过郗超伪造书信,意图夺取京口兵权之事,两人之间近乎撕破脸皮。郗愔手握重兵,压根不打算给桓大司马留面子,直接开口“要人”,连理由都不想多给。
“方回,此事容我想想。”
“不过几百步卒,大司马有何犹豫?”郗刺使端正坐着,慢条斯理道,“还是说,城中传言是真,桓世子假借军令,意图夺取盐渎兵卒军粮,见事不成,口中颠倒黑白,想要谋害亲弟?”
桓温愣住。
这又是哪来的传言?
“大司马不知?那桓世子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之事,想必也是不知?”郗愔挑眉,语气仍旧慢悠悠,吐出的字却似竹板,一下一下刮着桓大司马的脸皮,片刻又红又肿。
桓大司马拧紧眉心,忽然不太明白郗愔的意图。
究竟是给他添堵还是为那逆子出气?亦或两者都有?
郗刺使抛出这番话便不再多言,端起茶汤,动作优雅,仿佛不是身在军营,而是哪处名士雅居。对面也不是满身煞气的桓温,而是能对坐清谈的故友。
眼见话题被带歪,郗超心中焦急,却不好直接开口。
这样继续下去,桓容囚困桓熙非但无错反而有功!桓熙罪名定下,恐怕大司马都要溅上污迹。
“明……”
“郗参军有话说?”郗愔放下茶盏,眼神冰冷。
听到“郗参军”的称呼,郗超面色泛白,不敢同郗愔对视。
帐中气氛凝固,帐外陡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先是重物落地,紧接着是连串的惨叫,继而是部曲禀报,盐渎县令桓容求见大司马。
“让他进来!”桓温心中恼怒,顾忌郗愔在侧,不好当场发作。
少顷,桓容迈步走进帐中,一身蓝色深衣,腰束玉带,眉目如画。
在他身后,典魁拖着桓熙,被部曲拦住不得入帐,竟当着桓温的面将人掷出,扑通一声落到桓容脚下。
“见过督帅。”桓容恍若未见,正身行稽首礼。
听到他口中的称呼,帐中三人表情各异。
桓大司马面沉似水,郗超眼中闪过诧异。郗愔面上带笑,活似一个慈祥的长辈。被不知情人看到,八成会以为郗刺使才是桓容的亲爹。
桓大司马迟迟未出声,桓容便继续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扫过面带恨意,又有几分得意的桓熙,一抹冷笑浮上嘴角。
戏刚开场,现下得意委实过早。
豫州
数匹快马奔入鲜卑军营,距主帅营帐两百米,马上骑士猛的拉紧缰绳,翻身滚落。
“快,禀报吴王殿下,晋合兵五万,将要北上犯境!”
“你说什么?!”
慕容冲忽然从斜刺里冲过来,一把捞起骑士的衣领,道:“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骑士又累又急,被勒住领口,脸色有些发紫,“大军现在兖州,不日将从水路北上,恐将直指邺城!”
慕容冲猛的丢开骑士,大步冲向主帅营帐。
一把掀起帐帘,见慕容垂正翻阅竹简,慕容冲大声道:“叔父,晋人要打来了!”
慕容垂放下竹简,面上并无多少焦急之色,道:“报信的人在哪,带来帐中。”
“叔父可要准备发兵?”
慕容垂没有回答,只令部曲将人带来,详细询问再议。
慕容冲站在一侧,看着慕容垂的表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叔父莫非不想阻拦晋兵?
第六十七章 寸步不让
军帐中,慕容垂铺开舆图,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勾画,很快描绘出三条可能的进军路线。
晋军自兖州挥师,九成以上会避开豫州。
今岁北方大旱,水路或将阻塞断绝。如果晋军由陆路进发,他有充裕的时间调兵遣将,征发役夫,将五万大军拦在途中,甚至能取得一场大胜。
然而,需要这么做吗?
桓温是知兵之人,想要击退晋军,他手中的军队必将损失不小。
慕容评和可足浑氏现下拉拢他,无非慑于这支强军。若是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威慑力不存,两者再无顾忌,恐怕自己也离死期不远了。
慕容评掌权,或许还能留他一段时日。
换成可足浑氏,屠刀必定会马上举起。这个女人只注重权力,从不考虑其他。
容许晋人北上?
邺城内,慕容厉、慕容冲和慕容咸都能领兵,遇上桓温胜算不大,坚守城池,拖上一段时间却是绰绰有余。
如他按兵不动,邺城吃过大亏,定会主动求援。
届时,晋人实力被消耗,兵困马乏,遇到里外夹击,必将大败。
俯视舆图,慕容垂目光微闪,陷入了沉思。
骑士道出获悉的情报,又被带了下去。
慕容冲立在帐中,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慕容垂。看着慕容垂在舆图上勾画,看着他神情微变,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叔父。”慕容冲突然开口。
“何事?”
“如果晋人北上,豫州是否出兵?”
慕容垂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视线落在慕容冲身上,无形的压力骤然袭至,后者咬紧牙关,脸色微白。
“你们下去。”
慕容垂话落,帐中的谋士起身告退,帐前卫士背对而立,不许任何人靠近十步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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