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过府门,一路穿过前院,依稀可见被移走的树木,铲平的花草,以及用墨线画出的方形区域。
区域之间间隔半步,大小基本相同,排列整齐有序。
王献之很是不解,奇怪的看向桓容,问道:“容弟,此地莫非要建造值房?”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
“非也。”桓容大笑道,“日前郡县考核甄选职吏,因应考人数过多,县衙放不开,干脆移至此处。”
“在此?”
桓容点头道:“这些墨线本为放置隔板处,遇雨还可搭建雨棚。”
走近可以看到,墨线并非画在地面,而是距地表足有三寸。
见王献之很感兴趣,桓容也不藏私,当场令健仆取来几块长方形的木板,逐一楔入地面,组成两间并排的“考房”。
桓容请王献之上前,先是敲了敲木板,又用力推动,确定考房的确结实。随后又坐到其中感受一番。
“子敬兄以为如何?”桓容负手立在考房前,笑道,“当日,容即坐在那处。”
说话间,桓容伸手指了指距考房五步远的地方。
“另有几名舍人巡视考场,确保不会有人做假,选出的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王献之走出考房,不禁感叹这种奇思妙想。
不过,他以为这场考核仅是权宜之计,待盱眙政务走上正轨便不会再行,故而没有多问,也并未放在心上。
“去岁北伐之时,容弟带去的大车就不同凡响。如今来看,贤弟手下必有能工巧匠。”
“兄长过誉。”
健仆上前撤走木板,将凹痕填平,桓容请王献之往正室。
“也好。”王献之道,“我亦有要事同容弟商议。”
“子敬兄可否提前告知?”桓容表情中闪过几分好奇。
“说来话长,还请贤弟先接过官文再言。”王献之暂时卖了个关子。他要说的事十分重要,这般郑重其事,实是担心隔墙有耳。
斟酌片刻,桓容压下好奇,当即不再多问,亲自引他走上回廊。
“容弟,跟我来的那些人,最好能拖上一拖。”
桓容点点头,向健仆使了个眼色,道:“去请贾舍人,言我同王兄叙旧,请他安置同来之人。”
“诺!”
健仆心领神会,领命退出回廊,匆匆往值房而去。今日是贾秉在州治所处理郡内政务,有他出面,王献之想避开谁都不是难题。
“难为容弟了。”王献之叹息一声,露出一抹苦笑。
桓容笑看他一眼,故作轻松道:“我为子敬兄解决难题,兄长当如何谢我?”
“助容弟拿下建康盐市,进而掌控一国盐政,如何?”
什么?
桓容停住脚步,笑容凝固在嘴角。
“子敬兄莫要说笑。”
“容弟不信?”
他当然不信!
王献之出自琅琊王氏,而掌控建康盐市的是太原王氏,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加上他同王坦之的私交不错,彼此可称挚友,桓容当真不信他会为自己开罪对方。
纵然他有此意,琅琊王氏会答应?
想想都不可能。
“容弟莫要不信,这便是我要同容弟商议的第一件事。”王献之表情淡然,浑不似在说他计划同桓容联合下手,从太原王氏嘴里抢肉。
“我真的没想到……”桓容喃喃道。
“容弟没想到的事可不少。”
王献之好心情的眨了下眼,明明是将近而立之年,却有一股少年人的淘气,引得廊下婢仆脸泛红霞,目似春水,几乎挪不动脚步。
桓容不禁咋舌。
难怪司马道福为他连脸都不要了,这人简直就是个“祸水”!
两人行到正室,阿黍亲自送上茶汤,随后与健仆守在门外,不许外人轻易靠近。
王献之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不觉舒展眉眼。
“早闻容弟藏有好茶,且烹制方法不同寻常。如今有幸一尝,当是其言不虚。”
“子敬兄过奖。”桓容笑道。
“容弟过谦。”王献之回道。
两人手里捧着茶汤,对坐相视一眼,都觉得有趣,不免朗笑出声。
饮过茶汤,王献之取出两份官文,一份是增授盱眙为桓容封地,许他食邑当地;另一份则是许可他在幽州征兵,以浇灭袁氏叛军。
桓容净过手,并未着人设案燃香,也没面向建康跪接,仅是将竹简展开细看。尤其是许可征兵的官文,更是从头至尾通读两遍。
确定没有征兵数量的限制,也没明言收回淮南后军队如何“安置”,心知不是朝廷忽略,而是直接让出权利,桓容手握竹简,禁不住喜上眉梢。
无论如何,军权在手就是胜利!盱眙成为食邑更是意外之喜,百分百是亲娘发威。
官文未写军饷数额,八成不打算给粮草。
桓容不在乎。
盐渎坐着一尊北地财神,手握多种生财渠道,别说区区几千人,给他充足的时间,几万人照样养得起!
馅饼当头砸下,喷香诱人,桓容心中激动,几乎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
王献之丝毫不以为意,觉得炸糕的味道不错,馓子也比自家做的可口,又执筷用了不少。
时下待客的糕点多用油炸,要么就是裹着蜂蜜,直接用手很不方便。
桓容在盐渎待客,曾命人备下精美的竹筷,配套有精巧的竹刀。样式意外的流传出去,迅速成为士族高门待客时的标配。
不知不觉间,桓刺使竟引领一回时代潮流,起因不过是一盘馓子。
等桓容放下官文,盘中的糕点和馓子已少去大半。
看看空掉的漆盘,又看看意犹未尽的王献之,桓容不由得眨了眨眼。
他只知道这位是寒食散的爱好者,竟不知他也有吃货的潜质?想想停止嗑药的郗愔,心下有几分恍然。
“子敬兄近日可曾服用寒食散?”
王献之摇摇头。
北伐归来的一段时间,他见到肉食就双眼发红,饭量猛增,着实吓了身边人一跳。郗道茂甚至请医者在府中常驻,唯恐他哪天吃出问题来不及抢救。
入朝为官之后,又是每日政务繁忙,知晓此物会导致全身发热,神思飘然恍惚,王献之轻易不再服用寒食散,一段时间下来竟然彻底戒除。
与之相对,增大的饭量却不见减少。
郗道茂依旧日日忧心,千方百计控制王献之的饭量,生怕他撑破肚皮。对此,王献之当真是痛并快乐着,滋味难对人说。
听完几句,桓容头顶滑下三条黑线。
这是抱怨?
分明是在炫耀,另类的秀恩爱!
有“另一半”了不起?!
他……他真没有。
一个身影闪过脑海,桓容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将骤起的念头压了下去。
“我决心入朝为官,重拾琅琊王氏昔日权柄。”王献之收起笑容,正色道。
提起琅琊王氏,就不得不提“王与司马共天下”这句名言。
此句中的“王”不是诸侯王,而是王导王敦兄弟时期的琅琊王氏。
当年琅琊王氏权柄之重几让世人侧目。
如果没有王导,司马睿未必能在渡江之后站稳脚跟。如果没有琅琊王氏,也不会有东晋士族与天子共掌朝政的政治局面。
可惜王导死后,琅琊王氏后继无人,加上王敦起兵之事的影响,逐渐退出朝堂,被太原王氏取代。
时至今日,唯有王彪之拿得出手。如王羲之父子干脆寄情于书法,留下书圣、书贤之名,在民间富有声望,在朝中却失去了话语权。
历史上,司马道福能成功上位,逼得王献之和郗道茂离婚,除了桓氏衰败,郗氏没落,和琅琊王氏的现状脱不开关系。
换成太原王氏的嫡支郎君,她敢吗?
哪怕她亲爹是皇帝,照样不敢招惹顶级士族门阀,否则绝不会有好下场。
现如今,王献之痛下决心,走上和历史完全不同的道路。桓容无法猜测琅琊王氏今后的命运如何,但他有五分以上肯定,司马道福不会再如愿遂心,在别人的家庭中横插一脚。
王献之要联合王彪之重振琅琊王氏,第一步便是寻找盟友。
纵览建康士族,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首先被排除。琅琊王氏要崛起,必然会同两者争权。盟友不用想,政敌更为恰当。
随后的郗氏、陈氏、褚氏等逐一掠过,王彪之有意会稽周氏,王献之却将目光定在桓氏。
这个桓不是指桓温和桓冲,而是桓容!
为这件事,两人关起门来争执许久,差点当场动手。
其结果,王彪之脸色铁青,依旧没有被说服;王献之却是执意不改,更争得往盱眙传送官文一事,气得王彪之几乎要当场掀桌。
碍于琅琊王氏如今的状况,两人不好真的决裂,最终各退一步,王彪之向会稽送信,王献之亲往盱眙,分别探一探潜在盟友的口风,衡量一番利益得失,其后再做出决定。
然而,王献之早下定决心,无论王彪之和周氏联络的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大不了各行其是。
反正两人不属同一房,只要不对琅琊王氏造成本质性损伤,各干各的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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