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快回到家的时候慧慧突然恍然大悟般地揪住了我袖子:“我明白了,余绍荣!”
“你明白啥了?别揪我衣服。”我衣服不结实,给她这一揪我都害怕脱线。
“你怕我有口臭以后吃了东西就不能给你分,所以你就给我娃哈哈,我说得对也不对?”慧慧一脸自信,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哎呀,我的目的竟然被你发现了,不愧是慧慧啊……”我觉得我自己智商眼看着就跟她蹭蹭掉。
我妈一回家就躺床上蒙头睡觉,她睡眠不规律,白天这几个小时尤其重要,下午还要送我上学,她得抓紧一切机会补觉。
我蹲在破沙发上抱着脏兮兮的毯子发愣,从昨天以来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发愣,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那个穿黄毛衣的男孩,没有那一瓶我根本不可能忘记的娃哈哈?我不知道重新回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做什么,我自问没有重写历史的野心,更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我甚至连自己的现状都没能力左右。
我家依旧穷得叮当响,但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上哪里弄钱来过宽裕一点;
再过不久县里的邪教徒就要抓小孩子,在我学校后面废弃的防空洞里进行一场惨绝人寰的虐杀,我也会被捉去,成为唯一活下来的‘幸运儿’,但我不知道怎么去阻止那桩惨案,更不知道一旦出错,原本悄无声息被平定下去的事情会生出什么样的波澜……
我妈在家的时候很少让我离开她视线,她不在的时候就会把我锁在家里,我很难有机会偷溜出去做我能想到的事。
知道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能改变,幻想和现实从始至终都有巨大的差别。
直到快上学我才麻利地从破卡通书包里掏出本子几笔写完作业,我脑子里还在努力回忆那个废弃防空洞入口的位置,思量那里会不会有人把守。很幸运,有关防空洞的记忆并没有出问题,我清清楚楚记得它的位置,还有发生过的事情。
下午思想品德课上慈祥的老奶奶让我们轮流跟着她念课文,课文里告诉我们秋游的时候要带食品、雨具和垃圾袋,但现在是冬天,而且我们这样的小县城里大家也没有带吃的外出秋游的概念。
“都要记熟了知道吗?这些都是考试要考的。”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很温吞。
我对思想品德课的记忆不算深刻,只记得开学不久一堂思想品德课上有同学得了急性病,呼吸道被堵塞没法呼吸,挣扎着倒在地上捂着脖子用嘴做‘救命’的口型,慌乱中老太太不知所措,只知道焦急地一边摇他一边问:“你怎么了?”
“你说话呀,快告诉老师!”
“你别吓唬老师啊,你到底怎么了?”
……
她心慌意乱地看着挣扎抽搐的男孩脸色从红变青一动不动以后才尖叫着冲出教室,一边大喊“来人呐!”,一边跑去学校隔壁的医院找医生。
那是我和我的同学们第一次看到死亡,青紫色灰败的脸,放大的瞳孔,还有弥漫整个教室的粪便臭味。
第二节 体育课,大家嘻嘻哈哈被带到操场上跑圈,完毕之后男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宣布解散,小孩子们就欢快地一哄而散去操场各处玩耍。我跟慧慧两个人坐在单杠旁边一棵树底下,她掏出手绢折手绢花,我在思考借体育课逃出学校去防空洞的可能性。
活泼好动的小学生跟上蹿下跳善于逃跑的老鼠没有本质区别,所以我学校围墙高耸,上面还用水泥固定了尖锐的玻璃碴,爬上去不死也要割掉半条命,爬上男厕所房顶倒是可以跳进民居逃出学校,但那是别人家院子,有凶恶的老太太看守,要出去就得交五毛钱,不然就会被扭送回学校挨打,我没五毛钱,唯一的出路也就这么被无情地堵上。
“余绍荣你看好看不?”慧慧把折好的手绢花递过来。
“好看。”洗得发白的手绢折的花,更适合挂在花圈上。
“送给你。”
“昂。”我接过来拿手里,反正这个‘送’只是象征意义,过不了五分钟她又得要回去。
“哈哈哈,羞不羞,小瘸子给婊-子儿送花了,不要脸,羞羞羞!”正在跳皮筋的几个小男生和小女生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幸灾乐祸地嚷嚷着起哄。
“日-你-妈!”慧慧咬牙从树坑里捏起一把土就往过去撒,几个跳皮筋的嘻嘻哈哈躲开,她又弯腰捏了一把土,跑过去抛了带头起哄小男生一身。
“啊!小瘸子,不要脸!”被撒土的男生也气歪了,弯腰抓起一把土追着慧慧撒,其他跟他跳皮筋的男男女女也同仇敌忾弯腰抓起干燥的土劈头盖脸追着破口大骂的慧慧一顿扬。
过了一会儿,灰头土脸的慧慧黑着脸回来坐到我旁边,狠狠揪出我手里的手绢花擦自己脸上的土,阴沉地问:“你咋不帮我?”
“我中午刚洗的头。”
“驴日的!”慧慧一边骂一边捏起一大把土盖我脑袋上狠狠搓,还把剩余的都沿着我脖子塞衣服里面,冰得我直哆嗦。
体育课下了之后我在水房冰冷的水管上洗手洗脸,刺骨的凉水冻得我双手生疼,可惜头发里的沙子只用手扑棱不干净,难受得厉害。慧慧就站在我旁边,她没洗脸,被她抛沙子的那些人也没洗脸,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洗脸。
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坐在讲台上看故事会,我们在底下自由学习,所谓的自由学习就是翻书发呆或者抄课文做作业,我在谋划着怎么找机会溜去学校后面的防空洞,慧慧立起课本遮住脑袋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问我:“余绍荣你气了?”
“没。”我继续捏笔对着白纸发呆。
她似乎不太相信,手里正在抄生字的铅笔半天都没在动,就斜着眼睛用自以为不会被发现的‘余光’瞄我。
我记得我被抓走的时候是放寒假前某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下着小雪,我妈上班去了,我一个人被锁在家里,三个大人用钳子夹坏锁破门而入把我绑走的。
在弥漫浓重腥臭味的防空洞里我和其他小孩子一起被关在狭窄的小笼子里,看昏暗灯光中一个个小孩在哭喊和尖叫中被剥光、开膛破肚,然后被剁肉刀砍开啃食……内脏的腥臭味和那些大人兴奋的眼神让我再也没有忘记。
“慧慧,咱们寒假还有多久?”我低头小声问同桌。
“不知道,期末考试好像还有三星期,咋了?”慧慧又把脑袋转了过来。
看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纷纷扬扬飘起的雪花,我心头猛得一沉。
今天星期五!
第4章 无用的挣扎
放学路上风卷着沙尘和雪花往脖子里灌,我拽着我妈的手浑身抖得厉害:“妈妈!”
“嗯?”我妈叼着烟低头眯眼看我。
“我今天晚上能不能不睡在家里?”我腿脚发软。
“那你想去哪?”她猛抽了一口烟:“嗯?”
“我肚子难受得很,你能不能带我去医院看看?”我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我不可能去慧慧家,慧慧瘸腿的爷爷根本没有可能保护住我,还有可能连累慧慧一起被抓走;我也不可能留我妈在家里陪我,她不可能因为我闹脾气而不去上班,即便她不上班在家里陪我,三个暴徒会不会伤害她?那些不是人,而是吃人的野兽和畜生,我没胆拿我妈的安全去赌。
我也不能报警,不止因为我们没有电话,也不只因为很难有人相信一个七岁孩子的胡言乱语,更因为我很怀疑我能够带着警-察去废弃的防空洞看那个‘屠宰场’么?
我以前消失好几天再出现的时候是哭喊着让他们快去防空洞的,但没人相信我的话,好心的黄警官甚至专门警告我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许再提,不然我要有大麻烦。
我自己后来偷偷回去过一次防空洞,已经彻底塌陷了,但那股难闻的腥臭味却依旧在徘徊,没有完全散去。
所谓“拐卖儿童”的团伙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线索,那些‘失踪’的儿童就这么人间蒸发,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鼓不起报警的勇气。
我能做的只有想办法去医院,然后逃跑,只要我妈找不到我,我就不用回家,就不会被锁,也不会被抓走……
“哪里疼?我带你去咱们路口的诊所。”
“不,妈妈我想去医院,医院就在学校旁边,现在去很近!”我想拽着我妈去医院,我觉得去医院才有逃跑的机会,诊所只有一间屋子,我跑不了。主要是我对自己七岁的身体缺乏自信,我不觉得我能够从二十多岁的我妈身边成功逃走。
如果今晚我被锁在家里,明天一天我妈不在家,锁在家里的我被绑走几乎是板上钉钉,这让我不寒而栗。
“医院贵,诊所也一样,听话。”我妈不由分说就拽着我胳膊把我往回家拉,慧慧跟在我屁股后面小声问我:“余绍荣你不舒服?”
“没,刚才不舒服,现在舒服了。”我很丧气。
我最终还是没去诊所,我们家的钱并不多,我不能去花没有意义的钱。
吃饭的时候我心不在焉,我满脑子在想的都是如果我打破窗户逃出去,躲过了初一,万一下次那些人杀回来的十五我能不能躲得过。我没有相信那些人非要杀死我不可的理由,但是哪怕是有个万一,我都赌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