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原主降生成长,度过短暂人生的地方和人,土地荒毁;人,死尽死绝。
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刻,山风吹过呜呜作响仿佛恸哭,卷起满地尘土迷人双眼的时刻,顾长离忽然就像没了骨头般,砰地一声软倒在地,一只手狼狈地捂住眼睛,另一只手还攥着那把铁铲,便开始笑。
那不是苦笑不是造作,不是强撑笑颜,而是真正地开怀大笑。愉快,醒目,轻松,声震云霄。笑声极富感染力,若不是此情此景,怕是会有无数人听罢,理解了主人的那份心境,也能会心一笑。
“何故发笑?”
一道清晰沉稳,却也突兀万分的声音忽然从顾长离所处的不远处响起,硬是激起了他浑身的鸡皮疙瘩——能够悄无声息地如此近身于他,便是顺手将他的小命一起拿下又有何难?
他一个咕噜翻身半蹲,像是想要蓄力逃跑,然则上身微倾动作未尽便陀螺似的一个转身,手上沙土全朝来者面目招呼,同时一个蹬腿,铁铲侧翻,拿出被砂石砥砺地最最锋利一面朝其裆部捅去。
说来繁杂,其实以上一连串的动作只是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便已完成,顾长离不逃跑的原因很简单——来人的身法奇特,能够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近身,仓皇逃跑又怎么可能讨得好处。这莫名其妙的世界莫名其妙的发展早就让他满肚子的邪火,心中狠劲上来,索性来个光棍的拼命。
死这种事,初听来怕,一连来个三四次,却是连新鲜感都不曾有了。
被顾长离寄予厚望的一击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效……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半点作用也无。铁铲在离来者要害处数寸的地方就像是抵住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般不得寸进,任凭顾长离再怎么使劲也是白费力气。
“小小年纪,杀性怎么就如此重?”
目光在那“凶器”停留的地方一扫,白清远眼皮一跳,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沉声说道。
“就许你这牛鼻子突然跑来吓人,还不兴别人反击了?”
顾长离这时候终于有了空余看清不速之客的样貌,七旬老人的年纪,白头发白胡须,面上皱纹累累,身上一件滚银边,纤尘不染的白色剑袍,真正是仙风道骨,好生气派;不过以顾长离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因为对方仪表不俗而心生胆怯或是自卑,自然立即反口讥讽。
“老道若是当真想要吓你,直接走到你面前拍你脑门一记你才勉强有些知觉,哪里还要特意出声——”
白老道讪讪辩解一句,又自觉自己硬要和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讲道理有些荒唐,话锋一转,又回到最初暴露自己行迹的那句话来。
“——何故发笑?”
村子被屠父母尽丧,这样的人间惨事后,为什么还有欢笑的心情和气力?
这个问题背后的潜台词,白清远并没有明说。
“妖物屠村,独我幸存,九死一生却得生,这么大的幸运,我为什么不笑?”
“若是勉强幸存,但断臂少腿,肢体残缺活动不便,生无乐趣,偏偏我如今肢体健全一指不缺,这是第二大幸运,值得一笑。”
“天地垂怜,小儿记性不错,村中人老少男女,相见便可记得,灾劫之后,尚有余力立坟立墓,记其名姓,躯体有所归宿,父……母亲得享阴宅,此第三大幸,也可一笑。”
“最后,小儿自忖胆气武力不逊常人,四肢完整记忆通达,那屠村妖兽模样,闭目可见历历在心,倾此生尽全力施手段,必将那妖物尸首带回,寸寸分割血染顾村,以慰高堂明镜全村老少枉死之恨,此第四大幸,在此笑过。日后愿望得成之时,便要笑得再开怀再愉快些。”
话到最后,顾长离此前拼尽全力截杀老道,眼下已经没了多少力气,反正身上已经滚了满满的泥土,干脆就一屁股大剌剌地跌坐在地,仰着头对老道说完后半截话。
白清远不动声色地掩去脸上的惊异之色,继续追问道,“假使天不遂人愿,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那妖物报仇雪恨,你该如何?”
“还能如何?”
顾长离寻来水囊咕嘟咕嘟地喝上几口,随口答道,“还能如何?若当真愿望无法实现,也肯定是我垂垂老去,日薄西山,命不久矣的时候,人死如灯灭,总不能下得地府转世投胎还能记得前世……”
话说到这,顾长离有些心虚地顿了顿——他倒真是这种异数,不过带着记忆重新醒来,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便不一定了——“那人间不就乱套了?”
白胡子老道赞许地点点头,“说得有理,再有……”
“臭老头你可别蹬鼻子上脸,哪来那么多破问题?”
被问烦了的顾长离开始发火了。
白清远眼睛一斜,对顾长离的抱怨并不以为忤。
“要是哪天你当真报仇雪恨,而且寿数还存,你又该如何?”
“什么又该如何?连那妖物是啥我都不晓得,又何须想那么长久,索性不过一句到时再说呗。”
顾长离回答地愈发有气无力了。
“哈哈哈,好一个到时再说。”
拈须长笑之后,白清远蓦地低头,眼中精光大亮,平添一份威严气度。
“最后一问——倘使有朝一日,可以习得功,法助你复仇的大好机缘摆在眼前,你又该如何?”
此话一出,便如煌煌巨钟猛然敲响,声震四野,敲得顾长离闹钟隆隆一片,混沌不明,便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有些茫然有些惊惧地看向此刻与之前和蔼判若两人,显得威严无边的年长者,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
“抓住那劳什子机缘,一飞冲天!”
“这感情好。”
顾长离话音刚落,白清远便一甩袖子,之前凝滞压抑的空气顿时一扫而空,嬉皮笑脸的老顽童模样哪有刚才的威慑力。
“择日不如撞日,乖徒弟,咱们来拜师吧!”
第53章
白衣老道见顾长离还是一副发懵,明显没回过神来的表情,心中好笑之余,还不忘装腔作势地咳嗽声,一捋自己蓄养多年的长须说道,“我本闭关修行多日,忽得一灵机,悟得自己弟子缘将至,应缘者便在附近。”
“哦。”
回过神来的顾长离对方才自己毫无魄力的反应很是不满,对老道的态度自然也就冷淡下去。
白清远见状微微一笑,“怎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从前村子里也来了个看上去很威风的‘老神仙’,会变些挺厉害的戏法,天天蹭吃蹭喝,最后还要把我们这最漂亮的姑娘二丫带走,我就不信这个邪,有天晚上趁着他蹲坑出来一个板砖砸过去,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顾长离一抹自己满是泥灰的小脸,可是这番下来倒是更像一只小花猫,他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说来这段日子的经历把他的洁癖都治好了不少,抿了抿嘴唇,孩子干净清澈的眼底流露些许的怀念感伤,声音也低沉下去。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也许世界上真的有大人口中说的,能够飞天遁地,寿与天齐的神仙,但这和住在深山里与世隔绝,普普通通的村民是无关的,差距就像是后山里的那条深沟那么大。哪天真要有人打着这个由头上门,十有八九是个骗子,骗吃骗喝骗钱骗人。”
“指不定是你看我长得好看,要来拍花子呢?”
因为孩童身量未足,顾长离只能仰着头对白清远露出一副戒备又桀骜的挑衅模样。可惜这般姿态落入后者眼中,就只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泥猴子努力炸起浑身的绒毛,瞪大眼睛龇牙咧嘴,好让外人不轻视他去,十足别扭可爱。
也不见白衣老道怎么动作,只是一个简单的抬手扬袖,顾长离便觉得身上一轻,像是有什么束缚着手脚的物什猛然散去,经日劳累产生,由四肢关节不断传来的酸疼胀痛感同样随之消失。
这厢顾长离震愕于突如其来的变化,另一方白清远也为这命中和自己有弟子缘的孩童暗喝一声彩。
修为高深的真人自有一双慧眼,心境亦有所锻炼,拘于外形不究内在的情况很少发生在他们身上,虽然初见顾长离时他一副落魄可怜的模样,但白清远并没有就此小瞧了他。相反,以他的眼光看来,这小小孩童心性坚毅耐心十足,家园遭遇惨祸不颓然丧气,毅然以幼小之身为全村全族人挖坟立墓,若体质根骨不是太差,便是上佳的修真苗子。
毕竟这条与天争与地斗的道路劫难重重诱惑满满,一个人的心境素质要是无法承担,便是天纵其才也免不了身死道消或是误入歧途。
方才他只是调用了些许天地灵气卷走顾长离身上脸上惹着的尘土,顺便滋养一番孩子有些负荷过重的身体。不成想,尘埃散尽,乍见顾长离模样,便是以老道的见多识广,也不免在心底咋舌。这个再平凡不过的深山小村,竟然生养了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精致漂亮地有些不可思议的小童,比之以貌美著称,在修者界颇有名气的花草妖灵化身亦不逊色。
“这下可相信老道说的?”
看着顾长离不信邪般地把自己从上到下又打量一遍,抓着袖子里里外外地翻了又翻,白清远故意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