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到后来,好像真的信了那么几分……”
“哥……告诉我……”
“究竟是什么的变故,能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变得和之前判若两人,甚至连一点点的征兆都没有?”
孩子的眼眶已经泛湿发红,他竭力圆睁双眸,不让其中星光闪烁的液体流出,像是强迫般地,不让自己挪开凝视对面人的视线,残酷而又坚定。
“你心里应该已经有了几个猜测。”
顾长离轻叹声,并不曾躲闪那有如实质般的目光洗礼,泰然自若地与其对视,随后开口,说出的却是一段流利顺畅的英文。
“ainsmustbethetruth.”(1)
狠狠攥紧手掌,莫怀前的心中大恸。
身为一个地道的侦探小说迷,他自然知道这句话是由一位虽是虚构却被公认为是世界级侦探之人的口中说出,意指——【排除一切不可能的猜最后剩下的一个,无论如何不可思议,仍然是真相】——顾长离此话的意思,早已昭然若揭。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因为顾长离的回答而产生的死一般的沉默持续片刻后,莫怀前的脸上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
“我是‘顾长离’,同名同姓,说来也是一种缘分,只是并不怎么美妙。”
“只是一个老死的,平凡无奇的亡魂,莫名其妙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附在一具年轻的身体之上。”
沉吟片刻,顾长离方才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哥哥阿离究竟是怎么……”
同时迫不及待问出这个问题的莫怀前和莫妈妈互相看了看对方,俱都是一副眼圈发红的狼狈模样,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垂下眼帘,掩饰此时眼底的片片波澜,平心而论,顾长离并不愿告诉他们冷酷的真相。
或许对一个将原身视如己出,同样贯彻了爱的关切的家庭来说,宁可原身是被残害被杀死,都不愿接受自戕身亡这样一个结果吧。
毕竟……对于一个选择并且有勇气自杀的人而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足以成为羁绊的理由,爱情如是,友情如是,亲情亦如是——对其家人而言,何其残忍。
但是他又能如何?凭空捏造谎言?善意的欺骗?或是干脆闭口不言好让他们自欺欺人?
有人曾经说过,有时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弥补,与其一时掩盖真相,正如深埋下一颗危险而不知风险的炸弹,等着哪一日摧枯拉朽的破坏,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一开始便破开那道疮疤,极痛痛极,却还有着痊愈的可能。
“服毒自尽。”
短短的四个字,却犹如平地惊雷般,一时间震得其余三人全都白了脸色,莫妈妈一个毫无规则的摆手,右手旁摆着的玻璃杯应声扫落,砰然的碎裂声一如此刻他们的心境,狼藉不堪。
眼前这一幕,虽然比顾长离预想中的提早许多,却还是在他的料想之中。
他虽然接收了原主大部分的记忆,可是一些零碎的小细节小爱好,和以前还是有些改变,更何况,他本人也完全没有去掩饰隐藏的意思。
战战兢兢缩头缩尾,为了不暴露自己将自己伪装的和以前一模一样,学习别人的爱好,模仿他人的生活……那他,还算是以“顾长离”的身份活着么,还只是原主又活了一遍?从他的灵魂自异界而来,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尘归尘土归土,亡者踏上归程,生者继续行走。而前者留下的那些眷念不舍,亦将成为后者的羁绊责任。
同为“顾长离”,命运的交替往复仿佛便从此而始。
不过对于原身的家人而言,让他们真正接受这样一个真相,或许不啻于一次火星撞地球的冲击。
顾长离原以为即使心中生疑,有所顾虑,但距离揭晓一切的时间可能还有段距离,毕竟,在面对现实生活的时候,人类总是更愿意,自然而然地往好的,积极的一面去思考;更何况,针对的是攸关于重要家人的问题。
不想的是,原身有一个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同时清醒理智地近乎可怕的弟弟。
他或许已经预想到不幸而悲凉的结局,可依然要确认……要了解……
只为了不让重要的哥哥悄无声息离去,世界上却无任何一人知道。
死亡就是如此可怕而残酷。
不能吃,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言语,不能欢笑,不能悲痛,不能愤怒,不能恐惧。
身体受到的损伤不能恢复,心灵的痛楚也无法由时间治疗。
失去的没有机会再度获得,后悔的一切永远没有挽回的机会。
这便是死亡,一切终焉。
是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活,不同世界,陌生的人,极目远望,举世无亲,却依旧努力咬牙,能活便活,活得自在。
因为顾长离贪生,他也怕死。
————————————————
偌大的餐厅里,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顾长离一人静静坐着。
像是石雕,像是木像般僵硬固定的姿势维持片刻之后,他忽然抬起手握住桌上的筷子,伸向那早已冷透,油脂凝成厚厚一层的红烧肉。
他夹了一口,放入口中,嘴里不由发出了一声赞叹。
把属于自己那一份的食物扫荡干净,顾长离前世的探险生涯让他习惯性地不浪费一点一滴的粮食。
将碗筷收拾齐整,叠好,顾长离从墙角处拉出自己的行李箱,推开门走了出去。
明亮的白炽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高细长,他的离开和归来的时候一般悄无声息。
第44章
拖着行李箱从莫家离开,没想过会这么早露陷的顾长离对于自己的落脚点一时半会也没了想法。莫怀前一家家世颇丰,所住的住宅区都是高档的独立洋房,交通也很便捷。他估摸着这时间段去附近的公交站还能赶上末班车,先去找个旅社或是酒店安顿一晚,再好好想想之后何去何从。
如是想着,顾长离拉着仅仅装着几件夏日换洗的衣物,显得轻飘飘的行李箱,慢吞吞地走向小区外的公交站。
褪去了白天的酷暑闷热,盛夏夜晚的风凉爽而清新,温柔地卷起覆盖着少年还未长成身躯的衬衫衣角,又徐徐飘落而下。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白玉兰淡雅芬芳的香气,伴随着不知何处的纺织娘和蟋蟀的嗡鸣声,微微抬头,是虽然不及前世所见,但依旧叫闪烁着点点璀璨星光的深蓝天幕,所见所感,叫人不由自主地安宁静谧。
然而,顾长离好容易平静几分的心思,很快便被几个不识趣的不速之客给搅和了。
那是一帮在候车台附近,大都染着头发,半敞胸膛,纹着纹身,身上还七零八碎挂着些铁制品的年轻人。
在顾长离过来前,他们三三两两半蹲着,嘴上还叼着明灭不定的烟蒂,似乎在攀谈交流着什么,行李箱滚动的声音似乎吸引了他们中的几个人,抬头打量他的眼神中掺杂着不怀好意和贪婪。这样恶意的目光,在确定了顾长离并不高大魁梧,而是显得纤细颀长的身形后更加明显。
待到顾长离真正走近,面容相貌暴露在车站的照明灯下时,骚动的人群就不止是一部分了,他甚至还听到几声响亮的口哨声。
“小弟弟,这么晚还一个出来玩,不怕遇到危险吗?”
一个酒红色头发,画着精致烟熏妆,显得十分性感魅惑的女子顺手将手上即将燃尽的烟头往地上掐灭,用摇曳生姿的步伐将身体走出一道曼妙的弧线。按理说,面对这样的尤物,要是一般男子,就算再怎么心怀戒备,短暂的怔愣总会有的,可惜的是,顾长离从来都不是什么正常人——他的审美,可是在天天起床面对镜子里自己的脸蛋时锻炼出来的,不说天衣无缝,那也是刀枪不入水准的。
女子见顾长离眉头微蹙,一脸抗拒地躲开自己伸向他的手,并不以为忤,反而更感兴趣地娇笑一声,继续欺身向前,口中说道,“怎么这么怯生生的模样,难不成是怕姐姐吃了你不成?”
“……不是。”
顾长离继续后退一步躲开对方的爪子,眉头皱得更紧。
“首先,我这不是怯生生的模样,是【厌恶的】神情;其次,我躲开不是怕你吃了我,而是你身上的劣质香水味熏到我;最后,以我们之间的年龄差,我应该叫你“阿姨”,而不是姐姐。”
他的话有理有据,层层递进,再加上他严肃认真,煞有介事的神态,硬是叫对面一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只不过那女子的脸色,倒是随之越变越黑,到最后都快比上锅底。
“黄毛小子,身上没有半两肉,嘴巴却是比刀子还刻薄。”
她恨恨骂了句,招呼两下手,之前早就蓄势待发的一群人顿时面带狰狞笑意地围了上来。
“我说每次晓红你看见好看的男人就走不动道,非要上去口花花几下揩点油,迟早有一天撞钢板,这不,遇上眼界高的,丢人现眼了吧?”
一个精瘦得活似猴子的男子一边从袖口处掏出一把簇新的利刃,一边还忍不住奚落。
被称作“晓红”的女子一翻白眼,尖声说道,“就你话多,还不快点给我动手拦住那小子,看那小孩通身的衣着打扮,肯定是个富贵人家,可别叫肥羊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