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气氛瞬间就没了,霍湘震眼睛一眯嘴一撇,大有想咬死那几位不合时宜来此的官吏的模样。楼辕推了他一把,也笑了起来:
“老天爷看不过去了!霍公子你还不起来!真想让锦官城里这几个官吏看看你我行房不成?”
霍湘震当下就起身,回话给门外的管家:“先生且告诉他们等等,暮皓病体抱恙,不太方便见客,要略略整整仪容。”
管家在外面听见了,便应了一声,退下去了。府里这仆从都是跟着前任节度副使下来的,并不是楼家的人。原本见了楼辕,叫“老爷”、“大人”、“官人”的都有,个个听得楼辕眼皮子直跳,索性让他们统一叫他做公子,听着还舒心一点。
楼辕实在是听不惯有人叫他“老爷”。因为那会让他瞬间联想到楼止至,感觉自己七老八十了一样。他才二十好么!
至于叫霍湘震“霍官人”,那就绝对是因为看出来霍湘震和他亲近了。得说这府里个个都挺精的,不知道楼辕这位前任到底是个什么人才。
此时让管家离开,霍湘震也只好有些扫兴地起了身,去打开关着的房门。楼辕趁这个机会理了理衣衫,也有了些精神。能坐起来,但想了想,还是微微侧卧的姿势;又想了想,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于是等霍湘震开了门回头再看楼辕,就见到小猫一副病得要死的虚弱模样,仿佛是气若游丝了一般。自然是被吓了一跳,正要跑过去看看是怎么了,就见楼辕对他眨了眨眼,满是戏谑俏皮。
霍湘震差点笑出来,只好摇了摇头。他怎么就忘了,他家的小猫儿,从小就鬼点子多着呢!
第十六章:突如其来
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这是《易·离·九四》的卦辞,大意便是灾祸的突然降临,以及其摧枯拉朽的破坏。
现在,锦官城里,副使司内,大小的官吏们就有这样的感觉。
而让他们有这样的感觉的,就是那个“年少无知”,而又体弱多病的新任节度副使,楼辕楼暮皓。
此时这副使司公堂之上,公服严谨的楼辕端坐在堂前条案之后。条案上,整整齐齐两摞文牍,正是前些日子他亲笔判下的那些,就放在他左手边。他身后,霍湘震怀抱白鹿剑,斜站侍立。大堂上正是一片寂静无声,仿佛掉根针在地上的声音都能震得人耳朵疼。
这位来了就没干过什么正事的节度副使大人,昨日突然就传书,说今日要升堂,宣来了他副使司辖下所有吏员。此时此刻,公堂之上,皂隶分列两边,手持水火棍整整齐齐,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堂上那平素病弱的少年,今日突然便有了难以言喻的威严。
单凭他眼里的冷光,便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堂下官员也是识相的,此时更是大气不敢出,端正分列两排在堂中站好,俨然如朝臣面圣。
话说自那接风宴后,楼辕卧床养病了三天。锦官城大小官吏都是探过病去,更没少送礼。而他们这礼品,此时就整整齐齐堆在副使司公堂之上,就放在楼辕轮椅之旁。
而楼辕,今日不仅是穿着公服,更是戴上了之前没有戴的,节度副使专用的“獬豸冠”。獬豸是执法清廉的神兽,这獬豸冠,也就是执法官员的标志。这獬豸冠配上,便看得见楼辕是英姿笔挺,面带肃穆,眼含锐利。
堂下官吏自然察觉得到楼辕气势的变化,此时惴惴不敢出声。他们一早被楼辕叫来,也不知发生何事,就只见了楼辕脸色严肃,和霍湘震早就等在了公堂之上。
官吏们也不敢出声,已经在此侍立了一炷香。楼辕和霍湘震也没有出声,就那么坐在堂上,仿佛在等人。
终于还是楼辕出声了,淡淡开口,语气里虽没有喜怒,却有此前没有的严肃:
“节度判官顾仁何在?”
顾仁忙上前一步:“大人,下官在。”
楼辕淡淡一扫堂下,也不见喜怒,就是问他一句:
“本官让你们何时到堂上?”
顾仁忙回话道:“巳时之前。”
楼辕只看了一眼身边的刻漏——在他的方向看不清,霍湘震立刻帮他报时:
“已是巳时一刻。”
楼辕微微颔首,慢慢道:“顾大人,你既是司掌这锦官城乃至剑南路人事的,你现在告诉我,此时锦官城里,我副使司辖下,人都到齐了没有?”
顾仁不知楼辕这是和用意,只是本能里觉得恐慌。忙是粗粗扫了一眼,便回话道:
“禀大人……都到齐了!”
楼辕的眼睛微微一眯:“都到齐了?”尾音微微一挑,说得顾仁一阵心虚,头上“唰”地就窜出了冷汗,不自觉声音里打了绊——“是,都、都到齐了。”
“昏庸无能!要你何用!”
楼辕猛地厉声一句,同时一拍案上惊堂木。吓得顾仁腿一软,险些跪下。而楼辕则是双眼微瞪,仿佛动了怒气:
“你身为节度判官,连手下有多少人都不知道吗?不用你知道这堂上谁来的最早,你却连该来的谁没有来都不知道?此罪失职,该当何论?!”
这最后一句,没有问谁,却是霍湘震和他一唱一和,回答道:
“赵宋律例,失职者,视之官位,当庭杖二十或四十,贬之或罢之。”
这就是在公堂前面院子里,打二十大板到四十大板,贬官或者罢官。
楼辕连颔首都无,只面无表情:“顾大人,听清了么?”
顾仁此时吓得已经是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看出来了,楼辕这是要杀鸡儆猴,立起来副使官威,而他这个和节度副使接触最多的节度判官,就是那只要被放血立威的鸡。
他正心里暗道着倒霉,就听楼辕又慢慢道:“有人要替顾大人求情么?谁告诉本官,此时何人该来没来,本官自然就放顾大人一马。”
堂下一时语塞,谁知道是哪个好死不死的该来没来?!这节度副使的副使司掌管整个剑南路的民政,锦官城里除了军政那边的人,凡是有点品阶的都该来他这副使司报道,光书吏就四个,谁知道哪路神仙没来?!
而且谁知道这位节度副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底要做什么?!怎么一病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前几天那个可以和大家一起愉快玩耍的病秧子呢?现在这个恐怖的家伙是怎么回事啊!!
顾仁求助的眼神在下面扫了一圈,没人敢看他。顾仁这冷汗都快把衣服泡透了,心说着吾命休矣,就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从他背后的方向传来:
“禀报楼大人,下官知道,是捕头卡文未至。请大人网开一面,饶顾判官一次。”
“捕快卡文”是谁这个问题,顾仁已经没脑子想了,只是觉得得救了。悄悄回头看一眼,就见那说话之人,竟是一向被当成榆木疙瘩的书吏甘草。
此时甘草回话是站出了队列外,楼辕便也看见了是他。微微颔首:
“很好。甘书吏。你救了顾大人一命。”
这话不是夸张,水火棍下端是铁皮包裹,这二十大板下去,以顾仁这个酒肉桶的身子,真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甘草并不多嘴,只是老老实实退回队列内。楼辕冷眼睥睨顾仁一眼,便一挥手:“顾大人,你也先回去吧。”
跟着是微微一笑,看着顾仁几近是抖着回去队列里的,便淡淡道:“顾大人是不是还心有疑问,这卡文是何方神圣,不过小小一个捕头,怎么有胆子不来?”
他这一句话,道破了所有人心里的疑窦。楼辕接着就是淡淡道:
“他自然不会来。他正奉本官之名,在节度院里,请陆大人过来副使司,好好看看本官是如何为官的。”
什么叫……是如何为官的?!
这自然是堂下吏员所想,楼辕自然也猜得出来。此时只微微冷笑,字字句句里满是寒气逼人:
“人道捉贼拿赃,捉奸成双。锦官城里吏治之风不正,本官早有耳闻。没有证据,本官如何整治吏治都是不能服众的。本官可要感谢各位大人,如此轻松就把证据给本官送了上来。”
他说的,自然是案上结结实实两摞文牍,以及脚边成堆的贿赂。
只听此时,堂外就是一声“陆节度到——”
楼辕听此声,昂首看向门前。陆放翁此时稳步走上堂前,只略略扫了眼噤若寒蝉的两旁官吏,又抬眼看堂上的楼辕。楼辕唇角微微一扬,就是个英姿飒爽、胸有成竹的笑容,抬手施礼,声音是琅琅硬气:
“下官拜见陆节度大人。双腿不便,望大人见谅。”
楼辕虽然坐的是轮椅,却活生生是把轮椅坐出了龙椅的气魄。此时陆放翁便是面含微笑,颔首:“楼副使,不必多礼。”
叫他楼副使,是把他一样当做官员,而非一个可以轻视的后生晚辈。
楼辕自然明白,不消吩咐,便有衙役搬来座椅放在堂侧。见陆放翁坐下了,楼辕才一拍惊堂木道:
“人称一地为官者,皆父母官也。倘为官不清明,循一己私利,有何颜面面对一地军民?!”
说罢,拿起一张文牒,打开来扫了一眼,便淡淡道:
“这张,建议官府放种粮贷与农户,使农户不必向民间豪强借贷。批为不可行。”说罢,将文牍往右手边一放,“这是哪位呈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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